说是宴会,其实不过是几队人马凑一块儿下江楼,包了一整层吃自助。
程渝刚到门口,就被一群迷弟迷妹们精准围堵。他倒是习以为常,带上标准微笑就开始胡诌海诌。
“很高兴认识你~”
“近战怎么练?这个问题太宏大了,还是请陈教授来讲吧。”
“马上要出任务了,没空呢。”
“抱歉——但是你们主席有啊!”
程渝忽然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手一伸就把身后的人给拉了出来。
“孩子们多可爱啊是吧还求知若渴,我们温柔善良的主席大人怎么忍心拒绝呢?”
温柔善良的主席大人:“.......”他忍心,真的。
但是程渝丝毫不给晏洛开口的时间,一晃就溜出了人群,留下晏大主席在一片星星眼中沉默。
“学长你真的是我们主席啊?”
“哎呀别浪费时间让我来!主席!那个机甲空翻怎样才能不往一边斜啊........”
“还有S7!转身的时候.......”
被炽热而嘈杂的气息包裹,晏洛不由恍神。他曾隔着窗户观察这个世界。而现在,他走入了这个世界......虽然被迫。
那些冰冷的记忆似乎活了过来,和面前这些蓬勃的生命一起,慢慢变得鲜活。
他不自觉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无奈而斯文的笑,叹息道:“就会把烂摊子丢给我......一个一个来,别急。”
角落沙发,秦策等人目睹全程,一时失语。直到程渝端着杯香槟施施然走过来,几人才移开视线。
齐范直接比了个大拇指:
“好家伙,真工具人啊。”
明烟白他一眼,又立刻端起风度,优雅举杯。
“哎,本来就是他的职责,谈什么工具?老大才是,任劳任怨地当了五年工具人。为解脱干杯!”
“解脱是不可能的,旷工不在话下。”
程渝懒懒笑着,碰了杯,仰头灌下浅金色的酒液。喝得有些急了,浅浅的水雾蒙上了明亮的眸子。他偏头看向人群拥挤的地方——秦策始终看向的地方。
他看见了晏洛标志性的笑。专注而温柔,亲近又疏离,永远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整个一个斯文败类。
他眨了眨眼。晏洛还是那样笑着,却似有所感,偏头对上了他的视线。程渝也不躲,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自觉,就这么大喇喇地任他看。
“这么看,他和以前......还挺像的。”
秦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闷头又干了一杯特调杜松子酒。程渝收回目光,也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本来就来得晚,等到晏洛终于脱身,宴会已经将近尾声。程渝这一角,也只剩了齐范、明烟、秦策。
程渝似乎没注意到走过来的人,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一点不客气地拿走程渝的酒杯,就着他喝过的杯沿一饮而尽。
程渝:“......晏、洛——”
晏洛面无表情:“叫主席。”
程渝:......
一旁齐范喝多了,竟敢大逆不道地笑出来。明烟警觉,立刻叉起一块蛋糕塞住他的嘴;接着扒拉来一个新的酒杯:“老大莫生气,这里有新的——”
程渝冷冷一呵,伸手就是一拳;然后趁对方闪躲之际变拳为掌,一把把酒杯抢回来,顺手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他挑衅似的,盯着晏洛的黑眸一饮而尽。
晏洛偏头,终于还是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明烟一幅见了鬼的样子,僵在原地。
程渝:......他刚刚在干什么?那么幼稚的事情是他干出来的?
晏洛笑够了,自然地接过明烟手里的酒杯,也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喝着。
在品酒上,晏洛和程渝十分相似,都偏爱香槟和白兰地。当然,晏洛跟喜欢白兰地一点。两人都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但今天,或许是累了,他听着其他几人扯东扯西,一点点抿着酒,半天也没喝完一杯。
他们讲到他不在的这些年发生了多少趣事,出了多少风云人物,又走了多少人。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再也没回来。
就在这杯白兰地只剩一口时,秦策忽然叫了他一声。
“晏......洛。”
所有人安静下来。程渝看见秦策泛红的眼眶,皱了皱眉。他很清楚,泛红不是什么委屈感动,也不是单纯的生理性反应——而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你还记得多少东西?”
晏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秦策自嘲地笑了笑。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完全变了,又好像跟五年前一模一样。老大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程渝也没有回答。但答案很显然。
白兰地是极为霸道的信息素,只有被它认可的、熟悉的Alpha信息素才会被接纳。可正是它接纳不知春接纳得太自然,才惹人怀疑。
怎么会有人五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信息素的状态,下意识的习惯,生活模式......好像一切都定格在五年前。在晏洛身边待得越近越久,越是能察觉到这种割裂感。
但是他对这些没兴趣。
程渝垂眸,澄澈的酒液轻轻晃动,打碎了令人恍惚的光晕。
晏洛还是保持沉默,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秦策似乎也不想要他回答了,只是仰头又灌了一杯酒,声音发颤,问,“你知道傅纾死了吗?”
程渝猛抬头看他,手里力道大到几乎要把酒杯捏碎。他张了张唇,似乎要制止他。
可是为什么要制止?这也是他想要的答案之一,不是吗?
“......看起来你知道啊?他死在三年前的联合考里,死在你指挥的、皇家军校学员手里、变成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秦策通红着眼,站起来,双手颤抖着撑在桌面上,努力抑制冲动,定定地看着纹丝不动的晏洛。
“你知道他走之前说什么吗?他说,他相信你,相信你的指挥不会出错,他想去帮皇家军校那个小队完成任务;即使你根本就是个叛徒!根本不值得信任!
晏洛,唯一一个信任你的人早就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每呼吸一次,都牵扯着入骨的恨意、烙印在灵魂里的痛楚。
纵使记忆被模糊,程渝也记得那个少年。金色微卷的头发,小鹿一样的眼睛,笑起来总有颗虎牙。他是跳级生,死的时候刚过18岁生日。
他来自荒星J221,和娄榭子一样,是秦策和晏洛相依为命的家人。
他也是特别行动队二队的候补成员,是程渝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
可是,他们已经快记不清他的脸了。
程渝闭了闭眼,哑声道,“冷静,策儿。你喝多了。”
说完,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仿佛筋疲力尽。
他抬眸,期待着看到晏洛脸上出现类似痛苦、自责哪怕一点点动容的神色;可是,他看到的只有那人古井无波的、与十分钟前毫无差别的脸。
如坠冰窖。
还没反应过来,程渝就听自己问道,“那场战役,是你指挥的吗?”
那人孤独地坐在沙发一角,先前的人味儿仿佛只是错觉;这只是一台精美的、冰冷的机械,在昏暗的光晕里沉寂着,老旧着。
听到这句话,他缓缓动了动漆黑的眸,平静地答,“是。”
*
黑夜里,终端投影的光在琥珀色的眸中闪烁。
“Unver7094-inspector-Y101,是否确认提交报告”
没有任何迟疑,程渝选择确认。
“提交成功。艾薇提醒您,Unver0314-301-liaison-Y,身份即将回收,请尽快完成收尾工作。”
“......好。”
Unver--暗部卧底科,0314卧底组,成员编号301,联络员,程渝。
身份即将回收,却没有交接,301已确认死亡。常衾后来明确强调这一点。
——“不要做多余的事。”
又是死亡。
他眼睁睁地看了多少个生命消逝?
301。老式通讯器,时断时连的声音,混着滋啦滋啦的电子音、荒星呼啸的风声,空气中总有股咸腥的气味。
有段时间301不知道被做了什么实验,不能说话。打字的效率低了很多,风险也更大。即便如此,他也喜欢在末尾多打个笑脸符号。实在是幼稚,跟他的身份一点都不符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易就死了。
或许也没什么,只是以后,可能再也收不到末尾缀着笑脸符号的信息了。
仅此而已。
一阵冷风吹面,程渝眯了眯眼,压下内心的无力感,走出阴影。不出意外,路灯下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程渝什么也没想,懒得去猜这人为什么等着、刚刚的反应说明了什么等等等等,只是径直走向他,自然地搭上肩,闭了一会儿眼。
晏洛也任他枕着。就听程渝闷闷的声音传来:“然儿把那几个接回去了。”
他偏头看到他栗色的发丝,“嗯”了一声,清冷的嗓音不自觉柔了些许。
现在是凌晨两点左右,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阵一阵的冷风,风声不大。程渝懒懒抬起头,一手环上晏洛的脖颈,侧身贴近他,借着他身体的掩护,悄悄抽出了晏洛腰间的枪。
晏洛身体僵硬一瞬,随后他牵起一个笑,偏头,似要去亲吻樱色的唇。程渝微微后仰,愠怒地啧了一声,掩盖了手枪上膛的咔哒声。
与此同时,晏洛一手环过他的腰,也抽出了他的枪。
风起,路灯下尘粒飞扬,长发随着倾身的动作缓缓垂落。
他在微微颤动的琥珀里,看见了自己漆黑的双眼。那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封印了太多太多。
就在那一刹那,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抬起手,扣动扳机。
“砰!砰!”
“砰砰砰!......”
一共七声枪响,一个连发。
“砰砰!.......”
他们松开对方,转身躲过子弹,同时再开枪。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然后是跑动的脚步声、上膛、子弹破空——在这一秒内,他们对视一眼。
程渝往三点钟方向偏了偏头,晏洛随即躲开一弹,往七点钟方向而去。
三点钟方向,拳拳到肉的声音,冷兵器刺啦出鞘,随后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剐蹭声。
七点钟方向,三个想去增援的被拦住,缠斗正酣。
一点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线光点悄悄落在晏洛额头。子弹还未发出,狙击手就见晏洛忽然转头,冰冷的目光隔着瞄准镜锁定他;就像被一个野兽捕猎,他遍体生寒。
“操!见鬼!”
狙击手骂了一声,下意识扣动扳机,狠狠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看见同僚猝然睁大的双眼、迅速涣散的瞳孔。没等他再骂上一声,就敏锐地一个侧翻,右手中弹。
——那颗子弹原本应在他的心脏。
“啧,可惜。”
他抬眸,看见一个栗色短发的青年。青年面无表情,脸颊溅上了不知道谁的血,仿佛一朵朵盛放的玫瑰,危险而瑰丽。
不等他反应过来,青年忽然勾起唇角,再次扣动扳机。
血色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青年樱唇开合。
他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