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金色浸透了我的身体,我不曾见过的金色,仿佛是我的血液。】
——《圣主箴言 ·灰暗亡灵》
不可否认,从人变成实验体,给自我认知带来极大的挑战。大部分实验体直至意识毁灭,都无法接受自己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曾经,这其中就包括晏洛。
可是后来有人和他说,不是这样的;他甚至都忘了,遥远的过去自己就说过,不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道,决定一个人的到底是基因、记忆、情感、行为、思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曾经有哲人说存在先于本质;□□先存在,意识再去创造——创造意义、创造本质、创造“我”和“你”和“他”;可是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创造,这个躯壳里的精神意识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们却胆敢说——这就是“我”,胆敢说——“我”不是一个名字、一具躯壳,而是这些宇宙中瞬息万变的瑰丽星尘。
【“太荒谬了。”】
那个被困在玻璃幕墙里的人如是评价。
如果从精神层面上定义人类,那么所有拥有这种精神意识的都是人类,普通人实验体感染的人异化的人甚至人工智能都属于同一个族群;但同时又可以说,由于除了存在形式上找不出任何共通点,人类又是极端孤独的,一个人就是一个族群。
人类所说的“非我族类”,又是以怎样一种狭隘自私的标准去划分的?
在这漫长的五年里,那人反正被困着哪儿也去不得,就净琢磨这些,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
【“人类”本身就不是一个可以定义的存在。】
很抽象,很荒诞,也很无用。
因为就算这样想,晏洛仍旧无法与自己和解。他还是会掉入思维陷阱,思考自己究竟是那个名叫晏洛的军校生、还是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亡灵、亦或是孤注一掷的渡鸦?
直到那天,他从风雪中走出来,听到他们唤他:“晏洛”。
直到那天,他走入月光的油画,看见那双浅金如太阳一般温暖的眸,用一贯的信任、放松、戏谑看着他。
——他忽然发现,很多时候,人是借助他人定义自己的。这就像精神上的吗啡,缓解恐慌的同时也在麻木神经、引诱堕落。
没有人意识到这种行为很危险;正如他自己,也是如此甘之如饴。
也许吧,他想。作为一个懦弱的人,他早就把定义自己的权利交给了程渝;所以他才一直都那么害怕程渝发现什么,害怕被断定不再是自己。他选择了沉默和隐瞒。
现在,他仍旧把自己交给程渝评判;不一样的是,他让他看到了一角真相。
【渝。】
【如果我不再是晏洛了,记得杀了我。】
栾翩看见晏洛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碧绿的、澄澈的、空洞的眼眸;他的长发变成了完完全全的苍白,在昏暗的警戒灯下仿若枯草。他的眼神似乎没有聚焦,漠然地散落在这个光影重叠的怪诞世界里。
他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
刚被程渝踹开的实验体再次扑上来,他不得不收回目光,专心对付眼前的怪物。
他听见他的队友们打斗之时还不忘扯皮。
楼下齐范的长嚎响彻天际:“我#¥&%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老大——”
秦策手一抖,差点从褐发青年肩上划拉下来,收到一个万分无语的白眼。
秦策:“现在说我跟他不熟来得及吗。”
齐范:“我顶不住——”
程渝虚晃一刀,一脚从侧边踢上面前的实验体,同时军刀飞出精准插进后颈;那实验体顺着惯性猛撞上右后方的实验体,咔啦咔啦,脆弱的颈骨断裂,一颗头颅乘着飚出的绿血坠落——
齐范:“我靠谁乱扔脑袋啊啊啊——”
晏洛轻轻启唇,呢喃了一句什么。好像一句祷告,或是来自亿万年前第一个碳基生命无意识的呓语。
那一刻,世界似乎凝滞了。
程渝唯一的感觉就是,痛,炸裂一般的痛。
这种痛苦扎根在灵魂深处,是两种意识在撕扯;一边在叫嚣着臣服臣服臣服,称之为本能;一边在思考当下局面疯狂寻找出路,称之为理性。
恍惚间,他听到那一句呓语,竟然明白了它的意思——
“睡吧。”
那是,王的命令。
......王个鬼!
程渝勉强抬手,狠狠插进面前实验体的肩颈,绿色液体喷涌而出,远看着仿佛那双浅金色的眸也沾染上了绿。
他呼吸急促,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晏洛挺拔的背影,强行抵抗那一声声重复的低语——直到所有实验体僵硬、静止、闭上碧绿的双眼。
低语消失。
“啊啊啊——?怎么停了?”
同一时间,远远传来零星的爆炸声响,却悄然融合在狂欢排队的礼花里,再没有了下文。
程渝猛地松了一口气,随后抬起软绵绵的腿,周身气压极低。没等他走两步,就见前面青年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又迅速恢复正常。
他下意识转头,迎上了程渝质问的视线——烟蓝色的眸,银白色的发。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轻声道:“不要告诉阿策他们。”
程渝冷笑一声,一手抬起枪口,道:“好啊。先给我解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每一次使用能力,晏洛都会向异形进一步转化;而每转化一步,也就意味着,距离他离开更近了一步。
程渝有些可笑地想,他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明明是自己留不住他,却要反过来诘责对方。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包容他的无理取闹,就像现在这样——
晏洛向他走来,伸手拥住了他,手臂越收越紧。
那清冷的嗓音又说,“对不起。”
程渝闭了闭眼,丢下手里的枪,埋在晏洛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闷闷道:
“对不起有用吗?放开,再抱下去别说阿策了,齐范都能看出来这些实验体跟你有关系。”
闻言,晏洛松了劲儿,在秦策和褐发青年看不见的角度,仍然扣着程渝的手指。
这时,一架小型无人机晃晃悠悠地飞进来,清脆的女声传出:
“老大,重型炸弹已全部拆除,轻型炸弹余下49个,大部分地区人员已提前疏散,小部分群众受伤,未造成死亡。3217年2月11日04:12,娄榭子中尉,报告完毕。”
听到娄榭子的声音,晏洛有些出神。一个没注意,就让程渝脱开了手。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们怎么会全知道......”
栾翩失神喃喃。
接过无人机投递下来的治疗仪和绷带,褐发青年走向栾翩,强硬地给她包扎:“栾小姐,你这么聪明,你的孪生弟弟又会笨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三层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急匆匆的少年。他赶来蹲在栾翩面前,接过褐发青年手中的绷带,鼓着脸道:
“姐,你设密码的方法还是那么几套,我一试就出来了。”
栾翩瞳孔骤缩,又被栾跹捂住了嘴:
“姐,我以为你知道我最讨厌被监视。当你把纸醉之城打造成如今模样时、当我被大殿下利用完时,我们的债就还完了——我也以为你知道。”
栾翩挣开来,反手紧紧抓住栾跹:“阿跹?你再说一遍!利用是什么意思!”
栾跹垂下鸦羽般的睫毛,偏了偏头露出后颈,腺体上的牙印格外刺眼,代表终身标记。他轻飘飘道:
“我的未婚夫呀,他可是塔尔曼元帅手下的得意门生呢——别动,血又流出来了。”
“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告诉你能怎么办,你去拿刀砍了他?我又不是没了命......”
栾跹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姐,记得那个雨天吗?其实我一直想说,如果我们命不该绝,没有大皇子也会有别人来救;如果我们就该死,怎么死又有什么区别?”
“救我们的人从来只是那个少年,而不是圣索亚帝国大皇子。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选择留在这里是因为你想留在这里。”
栾翩像是终于累了,流露出一丝脆弱:“你怎么总是你以为啊,阿跹?”
“因为在资本利益角逐之下,你拼尽全力在保护弱小,给他们成长的空间;你斡旋于各大势力之间,保障平民的利益与安定。我一直为你骄傲,姐姐,曾经一直都是。”
栾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直到我发现你答应筹备那场拍卖会,你与南十字星合作。”
听到这一句,其余四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栾跹站起来,向栾翩伸出手:“走吧,姐姐,我和你一起。其实,二皇子人挺好的。”
栾翩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疲惫地倚着栾跹站起来,在重重监护下走到楼梯口。她忽然转头,大声道:
“程渝、晏洛!谢谢你们拆了那些炸弹!以及——”
她笑了笑,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弧度,而是小女孩般恣意随性的笑容。
她说,“我不会对人类的未来失望,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