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见过李无疏的追杀令,眉眼冷肃,杀气腾腾,一张清丽的脸蛋是被凡尘恩怨灭顶的绝色。
都说宗主于斯年因不愿交出宗主信物,而被李无疏封印于天心湖,她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须知天心宗境内,凡太微门人皆功体受制,愈是修为高深,愈是力有不足。于斯年又身为一宗之主,以实力而非世故见长,莫说李无疏,就是李期声,也不过与她平手。纵使李无疏天纵奇才,足可舍命一搏取她性命,但封印一人,可比杀人难得多了。
李无疏来到太微宗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无声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莫非李无疏除了相貌出众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令师姐一见倾心?
她一向放浪形骸,男女通吃,并且以己度人,于是认定于斯年是与李无疏有了雾水情缘,这才中了招。
她一心想要见识见识李无疏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不过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这小子怕不是个雏。
“李公子,你身上所中情药,名唤牵丝绕魂香,若不解开,每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难以忍受。你且下来,让姐姐与你纾解一番。”
从她进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对李无疏下了药。李无疏抱着房梁,汗如雨下:“不劳师姐费心,我在此处甚好。”
于无声道:“你若执意与屋梁纾解,可就是敝宗招待不周了。”
哪有用情药招待人的?
李无疏只感觉浑身燥热,但尚能忍受,便扯了扯衣领,正色道:“师姐,我太微宗危在旦夕,全靠先师遗留的一枚符咒勉力撑持,山下十数万百姓命悬一线,这才往贵宗求援,念在同门一场,还请师姐施救。”
“哦?太微宗不是全宗遭戮了吗?”于无声刻意道。
李无疏神色一黯。他从十二年前穿越而来,抑或说是死后重生为十二年前的模样,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没有李刻霜那样的切肤之痛,于他而言,太微宗的亲人们仿佛凭空从世上消失,就像心脏挖空了一大块,像疾风之后的飘絮,无端离了枝蔓,失了归处。
于无声瞧着他道:“天灾横降,六月飘雪,百姓冻死无数,敝宗如今也自身难保,如何有余力帮你?”
李无疏见她靠在床边,姿态慵懒,哪像什么自身难保的样子。“如此,贵宗便束手待毙吗?师姐是否知晓是何缘故?”
天心宗地属极阴,现在又不合时宜地天降大雪,这与太微宗火毒蔓延的情况像极了。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
“异象是几日前才开始的,算起来,正好是道门叛逆李无疏身死赤墟之日。”于无声微笑道,“李公子,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李无疏身亡和我李刻霜有什么关系?
天心宗虽未参与八宗围杀李无疏的行动,却也对李无疏发了追杀令,而今李无疏死而复生出现在此,于无声身为天心宗代宗主理应将他当场格杀,斩首示众。
李无疏的真实身份就像一层遮羞布,于无声看破不说破。
她也不再刁难,直说道:“恕贫道修为浅薄,这两件事,恐怕只有我师姐才能摆平。”
“?”李无疏将她衣着横看竖看,都没看出她像个修道之人,“你师姐是于斯年?”
于无声道:“纵使她已被封印,五年不曾出世,也还有这么多狂蜂浪蝶慕名前来,你竟不闻道门第一绝色之名吗?”
李无疏急道:“那她人在何处?”
于无声道:“世间唯有一人知道她的下落,便是将她封印的道门叛逆李无疏。”
“……”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要靠自己!
于无声道:“公子若有心解决问题,不如自去天心湖寻她下落。”
李无疏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无声起身走向卧房门口,临行前又停住,抬头看他道:“我给你一个提示。”
“师姐请说。”
“醉生梦死青丘冢,肝肠寸断问天心。”
李无疏心里默念一遍,正自琢磨,于无声已经出了门去,只听她对人吩咐道:“将此人坠湖。”
克己剑身如电,将那雪魅当胸一剑钉在墙上。
李刻霜与她缠斗多时,此时仍喘息不止。他心想若不是阮柒正好打翻茶盏,自己恐怕就要中了这雪魅的摄魂术。很不好说这是巧合还是阮柒有意提醒,因为他和雪魅过了数十招,阮柒都不曾出手,只在一旁看着,就像李无疏被抓走时那样,十分恼人。
那雪魅被钉在墙上,身体委顿,看上去是死透了,只可惜没留下活口。
李刻霜上前查看,刚一触上克己剑柄,变故又起!
只见那雪魅的尸身一振,突然凭空化作一条缕带,从剑身缠绕而上,顺着他手腕游到胸前。李刻霜只觉胸口一松,一只微凉的手扫过下巴,随即便被一条人影压在墙边。
原来那雪魅诈死偷袭,还将他怀里的手帕勾了出来。
“这便是你意中人送你的吗?”
听到这个声音,李刻霜浑身一僵,后颈的汗毛波浪一样纷纷竖了起来。
雪魅将他肩膀扳过,抵在墙上。它此时竟又变作男子相貌——身着黑色劲装,身形高挑,犹比李刻霜高出寸许,长发高束,嘴角微抿,眉眼几被碎发盖住,眼内深埋浓烈的悲恨,细看似深不见底的漩涡,竟尔透出层层幽紫。
“师……师叔……”李刻霜望着那双眼怔住。
这一瞬间无数思绪涌上心头。五年漂浪,他生命里的枝枝蔓蔓被宗门血恨磨砺而去,吞风吻雨,光秃秃一眼望到底,只有李无疏一个人——独自在峰顶晨曦中练剑的李无疏,道袍染血被宗主背回的李无疏,站在太微宗遍地焦土里的李无疏,人海中匆匆一瞥又消失无踪的李无疏……看着这样一双眼,方觉这五年光阴,负重前行的并不止他一人。他逐渐被这纷乱思绪没顶,坠入无尽苦痛。
撂倒一个之后,雪魅变作的男子又转过身,直望向阮柒。
那男主人此时也如李刻霜一样,呆立不动,想是先前一直被雪魅操纵,现在则失去了作用。
阮柒犹自抱剑独立门边,淡淡看着雪魅朝自己走来。
“有魂无体,不是活物,善魅惑之术,生前定属妖族。”阮柒问道,“你害了多少人?”
“不多,十七八个。”雪魅以李无疏的身形面貌靠上前,轻轻碰了碰阮柒的胳膊,神情柔媚,比之李无疏本人,多了些许鬼气和艳俗,“宗主被封印后,外宗来的人变少了,僧多粥少,日子很不好过呢,你留下陪我如何?或者我跟你走也好?”
这话透露的信息可不少,首先它只害天心宗之外来的人,这些人多是冲着宗主于斯年而来。其次,还有很多它的同类在做相同的勾当。它拨开阮柒衣领,冰凉手指拂过他锁骨下的咒文,照着笔画缓慢描摹过去。
阮柒纹丝不动,只问:“你可知自己所化何人?”
“李无疏”粲然笑了:“是你的意中人吗?”它指着那符文,又道,“这是你意中人送你的吗?这人是生是死?是否让你有所遗憾?你对他有什么未竟的愿望?”
阮柒注视着“李无疏”翘起的嘴角,微微出神。“李无疏”扶住他的脸颊,身体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胸前,然而他感觉不到丝毫实体和温度,因为它本就不是活物。它就像一缕幽怨的故人残魂,前来索取世人所亏欠的一切。
雪魅摆弄着这个毫不设防,提线木偶一样的怪人,一时成竹在胸。它可以通过触碰目标身上的物品,幻化成相关之人的相貌,辅以摄魂术搅乱目标心绪,使之短暂堕入梦境,随后再慢慢炼化。运气好的话,可以完全控制对方心神,使之沦为自己的仆役,运气不好,也可吞噬对方魂魄,用以增进道行。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如何搅乱目标心绪,若心智不坚则会陷入对方情绪的共情当中。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因为雪魅一族多寡情,而它又是害了十几个人的老手,心智如壁,从未失手。
它爱不释手地抚摸阮柒背后长发,催动摄魂术的同时抬眼同他对视,乌黑眼眸透出幽紫,巧笑倩兮,明艳动人。阮柒回望它,眼底静若深潭。
它蓦地一愣:“怎么会……”
下一刻,滔天的声音画面涌入它的灵识,寒蝉枯木,芳草日月,无数人影,无数言语,生死悲欢,红尘万千,众生的呓语在它耳边炸裂。
——吾儿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你今日闯宴杀人,势必要给太素宗一个交代!
——我……我不甘心,我女儿大仇未报……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覆水难收啊。
——不合规矩?不合什么规矩?我不相信人的命运是写好的。命中注定只是人们逃避失败的借口而已。
——诸位宗主如有不服,可往太微宗讨教。
——区区五十年道行,比起宗内数百万性命,何足道也?
——芸芸众生,一草一木,皆囿于你所谓的因果。而你呢。阮柒,天道代行者,乃是因果斗数之下,最可悲的囚徒。
——诸位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于我,我若不将它们一一兑现,岂非辜负了前辈们的期许?
——……连你也来……杀我吗?
若非铺遍山谷的皑皑白雪,哪能看出他的黑衣早已被血浸透。
除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世间哪有什么能去温暖慰藉他被这方天地冻透的灵魂。
雪魅陡然从梦魇中惊醒,术法反噬令它双眼渗出血泪。阮柒看它的眼神带着悲悯,确实有那么一刻间,它像极了雪地里双目失明的李无疏,但再高明的幻象,也不过是画皮不画骨而已。
“李无疏”跪倒在地,惊疑不定:“你……你是什么人?”
阮柒道:“你族原是天心宗妖中显族,百妖来朝,何其尊贵。作为先天灵兽,更是生来便高人一等,哪怕沾了人血,都要亏损道行。如今遁出因果,沦落到如此地步,你是否心有不甘?”
雪魅本就受到反噬,神思巨震,听他一番言语显然已看破自己来历,顿时慌不择路朝后退去,尖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阮柒阖目,众生相却早已印入心底:“修正因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