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那个月夜。掐指算算,已经九十多年过去了。
那时候她刚在天权宫做仙娥不久,好不容易盼来个叫做青策的仙娥和自己作伴,欢喜之余胆子便大了起来。听青策说天界有个地方叫瑶池,四周开满奇花异草,是天界最美的所在。那一顷碧波宛如翡翠般透明,特别是在月夜下可以看到封印在池底的妖族法器。青筠那个时候很少离开天权宫,寥寥几次出行都是随侍在文曲星君左右,从未自己自由自在地游玩过。于是在一个月夜,她偷偷打开天权宫大门,溜了出去。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踮起的足尖,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还有擂鼓一般不断加剧的心跳。平素文曲星君门禁甚严,哪怕无事时也要她在天权宫内听候差遣,屏息静气,深居简出,如今一旦体会到这自由奔跑的感觉,她才知道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肆意而任性,那才是生命原本的活法。
终于,她看到了远处的瑶池。那是一弯明月下浩荡的水面,在暗夜中散发着细碎的光,呈现出磁石一般的幽蓝色,吸引她想要靠得近些,更近些,直至投身入内,潜入它神秘浩渺的波心。
不知何时开始,涟漪从瑶池中心泛起,一圈圈扩散,微小的浪花也一层层叠加放大,如同蓓蕾吸收了日月精华,极速地抽高绽放!不过转瞬之间,原本平静的瑶池已波澜汹涌,一个高过一个的浪头前仆后继,席卷了池边的碧树繁花,甚至冲进了岸边檐牙高啄的楼宇之中!
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句什么,但是恍惚中青筠没有听见。她仿佛着了魔一般张开双臂,迎着面前高墙般的巨浪扑了进去!
水流冲击的力道她已记不太清了,因为下一刻,她已经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从水中飞了出去!浪头一个个地向他们扑来,如同一只只恋恋不舍挽留的手,可那人脚步不停,转眼间就将她远远带离了瑶池。
“放手,我要回去!”她分明感觉瑶池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着自己,用力想要掰开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想活命就闭嘴!”一个森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惊得她顿时打了个激灵——这是她的主神文曲星君的声音!
自己违背他的禁令偷偷跑出宫来,还是被他发现了!
她不敢再动,任凭文曲星君带着她越过脚下的重重殿宇,终于降落在天权宫内一片黑寂的竹林里。远处瑶池的波浪似乎还未平息,如同锲而不舍的呼唤和呻吟。隐隐约约地,还夹杂着其他神君惊讶的呼声。
她刚想开口,文曲星君就再度低喝了一声“闭嘴!”他平素冷淡却也温和,此番如此疾言厉色,让青筠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只能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
“我平素的叮嘱,你都忘了吗?”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得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与这天界内的众人都不同,若是被人发现会有杀身之祸!”
“是我错了。”她悔愧无已,却又不甘心地抬起头,“君上,那瑶池里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一靠近,就会掀起大浪?”
“瑶池池底封印的,是妖族的各种法器。它们之所以会召唤你,就是察觉你道心不坚,想要引你靠近好吞噬你的魂魄。”见青筠吓得脸色都白了,文曲星君才软下声气,“以后切莫再靠近瑶池,明白了吗?”
“是。”青筠连连点头。听外面的喧哗声愈演愈烈,显然是在搜捕引发瑶池波动的罪魁,不由可怜巴巴地望向文曲星君:“君上,你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不会。我会为你保守秘密。”他点了点头,眼中的凝重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但是,你以后不要妄想投靠其他主神。”他盯着她,面上有一种吃定了她的笃定,“只要接触多了,其他主神迟早会发现你的身份。”
后来,瑶池风波不了了之,青策也被文曲星君找个由头谴去了其他神宫。剩下的九十多年,一切都风平浪静,她不敢贪图其他神君高额的利是钱擅自跳槽,也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身份……文曲星君这人虽然吝啬,但承诺为她保密是真的做到了。那么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信守承诺,将欠自己的灵珠都还回来呢?
就在青筠辗转打听文曲星君下落之际,时间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了。文曲星君依然音讯渺茫,反倒是几个同僚,纷纷找到了新的去处。
青篁去一鸣楼做伙计,青筝去天枢宫给贪狼星君做侍从,青筇去了凡镜殿做拭镜仙娥,他们各自都有了美好的前途。只有青筠,原本以为凭着手里剩下的三百来颗灵珠可以先休息一阵,不料天上再度落下一根大棒,将她彻底敲倒了。
那天正是青筠送青筇离开客舍、前往凡镜殿的日子。凡镜殿据说是一个由镜子组成的大殿,镜子中能映射出人界的所有场景,是天界掌握人界情况的重要消息来源。因为镜子容易污损,所以特置了拭镜仙娥,虽然活计沉闷单调,却不用看人脸色,也算是个不错的差事。
“我专门找这个差事,也是为了帮你。”临行前,青筇对青筠耳语,“虽然按律不能外泄镜中看到的内容,但我若是发现了君上在人界的踪迹,肯定会来偷偷告诉你的。到时候你抓他个正着,看他怎么赖账!”
“好青筇,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青筠感动地抱住她。
“不用谢。等你以后买了洞府,我去拜访你时给我留个卧榻就行了。”青筇拍着她的肩,笑道,“你是我相熟的唯一的富婆,我以后的荣华富贵可都要指望你呢。”
“富婆有空吗?能不能让小的说句话?”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忽然从客舍门口传来,让难舍难分的青筠和青筇吓了一跳。
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少年走进客舍,手里紧紧握着一叠文书。他走到青筠面前站定,一边施礼一边抱怨道:“青筠仙娥,你搬了住处也不告知一声,害小的一直联系不上。若非今日在天枢宮遇见了青筝仙侍,得知了仙娥所在,我可是要被我们君上责备办事不力呢。”
正是余峨山那座待售洞府的看守童子!
一看到他,青筠才蓦地想起自己签的那份买卖洞府契约来。她这些日子沉浸在文曲星君卷款跑路的冲击中,只盼着突然有他的消息好去要账,这买洞府颐养天年的事自然就不在考虑之中。如今见对方找上门来,青筠只能歉意地道:“对不住,天权宫的变故大概你们也听说了,我如今拿不出那么多灵珠,等找到我家君上再付款如何?”
“你们何时才能找到文曲星君?就算找到他,能保证拿到三万灵珠吗?”看守童子问。
“这个……”青筠有些尴尬,“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凑齐款项。要不,那个洞府我就先不买了吧。”
“仙娥贸然毁约,可不太地道啊。”那看守童子眼见着沉下脸来,“不过我家君上宽宏大度,也可怜仙娥栽了跟斗,就不与你计较了。那买卖洞府的契约,便作废了吧。”说着,他取出当初青筠签字画押的那两份契约,当着青筠的面撕成了两半。
“多谢仙童,多谢贪狼星君!”青筠大喜,连忙向那看守童子躬身行礼。
“处理完这件事,那便是下一件事了。”看守童子将碎纸往青筠手里一塞,又取出一张纸来,“仙娥欠我家君上的一千灵珠,今日已经到期,就劳烦还了吧。”
“什么……一千灵珠?”青筠心中恍惚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
“仙娥自己白纸黑字留下的欠条,难道忘了吗?”看守童子将手中那张字据打开,双手一分展示在青筠面前,“仙娥上次没有付一千灵珠的定金,便写了这张欠条,约好十日归还。如今买卖虽然不成,这定金却是必须付的。”
“岂有此理,你们是在抢钱吗?”眼看青筠整个呆住,一旁听了许久的青筇终于忍不住了,“买卖若是不成,订金是可以归还买主的。青筠她根本不欠你们!”
“那是订金,不是定金,劳烦仙娥们看清楚。这两者的区别不论天界和人界,都是一样的。”看守童子将那张字据凑近了些,见青筇伸手要来抓,又赶紧退后一步,将欠条牢牢护在怀中。“定者,定也。订金可退,定金不可退。确定的事情要反悔,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们耍这文字功夫,不就是摆明了欺负人吗?”青筇怒道,“凭几个字就想讹一千灵珠,就算是贪狼星君也不能不讲理吧!”
“青筇,是我理亏。就算把官司打到天帝那里,也是赢不了的。”青筠一时心如死灰,伸手拦住了青筇。她此刻才明白自己当初得意忘形,以为占了便宜,却早落入了对方套中。
一千灵珠,当时以为不过是五万头彩的小小零头,轻而易举就签下欠条,如今却成了要将自己压进泥地里永远不得翻身的大山。
回房将自己剩余的灵珠数了数,好不容易凑足了三百,青筠装好了送到看守童子面前:“告诉你家星君,我先还三百,剩下的七百灵珠眼下实在是凑不出来。还请星君宽限些时日,我日后一定归还。”
“青筠!”青筇知道青筠这是把家底都翻了出来,急得跺脚,“就我们一个月五灵珠的俸禄,七百灵珠你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那只能怪我识人不明,痴心妄想。”青筠苦笑了一声,“所以自食恶果,怨不得他人。”
“好,那我就先去回禀我家君上。所欠的七百灵珠,根据欠条上的约定,从今日开始月息三厘,一年之内还清。”看守童子将欠条折好,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这才取了三百灵珠,转身走了。
“什么,还有利息?”青筇眼睁睁看着三百灵珠飞走,后面欠款还会越来越多,忍不住惊叫出声。她见青筠咬唇不语,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些灵珠,往青筠手里塞:“这是你上次给我的,你先拿去救救急。否则,怕你连客舍的房费也付不起了。”
“不用了,你留着吧。”青筠缩回手,惨白着脸笑了,“我不会再住客舍的,我马上就要出去挣钱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