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以来云顶山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暴雨。
那仿佛下的不是雨,是雾,雨点连成了无数根线,细密地砸向地面,漾开一个接一个的水花,雨水打在那棵扶桑树的叶子上,激起无数响亮的“啪嗒”声,仿佛是泄愤,仿佛是心有不甘,在叶子上留下无数晶莹的痕迹,闪着点点水光,又好像是泪花。
问仙台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烟雨之中,诛仙台上鲜红的四字透过水的折射,仿佛流动的鲜血,灼灼刺目。
季怀鹤念了个避水咒,负剑立在那问仙台上,望着那棵被劈成两半的扶桑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苍穹顶这棵扶桑树,据说也是生死树。
生死树也是并蒂树,共有两棵,只要相爱之人一同栽下便可双枝连理、开花结果,此树生可喻情,死亦可作二人棺木,所谓“连理并蒂,同生共死”。
然而山上这棵树已生千年,枝叶粗壮盘曲,却从未有开出过花来,更不要说结果,因而山上人只知道扶桑正道,却鲜少有人知道这生死树的传说,也从没有人真正相信过这个故事。
毕竟始祖断情绝爱飞升成神,又怎会留下这么一棵爱情树。
然而今日这棵树竟从中间被天雷劈成了两半,仿佛往日如胶似漆的情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究竟是何意?
他想不明白。
季怀鹤自小聪敏,又勤奋擅学,少年时期就将藏书阁里的古籍几乎都读了个遍,然而却从没有一本书告诉他有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天雷引得暴雨,熄灭了扶桑的金鸟业火,又将扶桑树劈成了两半。
他无处考究,只是隐隐觉得是某种预兆。
——
这几日雨大如注,云时欢自然不用去扫门前的叶子,那苛刻的小修也没有再来找茬。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他待了几天,便自觉不能这么下去,万一那季怀鹤又来问他恢没恢复记忆呢,他总不能骗一辈子吧?况且自己这样灵力尽失的,别说炼化混元珠了,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魔尊大人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忽然不死心地坐起身子,盘坐在床前,开始尝试运作自己身体里的那颗灵珠。
然而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试了半天那灵珠仿佛不存在似的,半点灵力也无法提供,单是能压制混元珠罢了。
不知是不是他那师兄为了不让他胡作非为的刻意为之。
半晌他泄了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着眼前的天花板,忽然感到了几分绝望。
本以为再给他一次生的机会是上天垂怜,如今看来或许是惩罚。
这样一无所有地活着,对他来说到底是有些残酷。
雨天阴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季怀鹤来了。
原来一身灵力被废是这么个感觉。他习惯了翻云覆雨的魔尊生活,已经许久不知道有心无力的感受,想来那时候的师兄就是这样无比绝望地呆在地宫的水牢里,看不见天日,也不知道时间,耳边只有嘀嗒的水声。
他身上有无数的新旧伤口,天气稍稍潮湿便开始隐隐作痛,往日可以靠灵力压抑,然而那时候呢?自己从来没有过问,也没有管过他的死活,单是关着他,送些剩下的吃食。
整整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从来没有时间思考这种问题,他忙着修炼,忙着自己的大业,忙着向世人证明他云时欢从来不比季怀鹤差。
哪怕是到了现在,那怜惜的想法也不过一闪而过,便又被往日的不甘所取代。
他的眼前又燃起了那日的大火,他坐在山脚下的茶社里,见山间滚滚的浓烟染黑了天边的浮云,他的名字也和那间房子里的假尸一同被焚烧,化作飞灰,扬到空中,被风吹散了。周围的人慌乱惊呼,只有他兀自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后舔了舔唇上沾染的茶末,掏出几个铜钱叩在了桌上,转身离去。
从此他再没有名字。
那日的火仿佛一直烧到了今天,一直烧在他心里,烧在那十年的每一个日夜。
然而只是他从不知道的是,这火也烧在了季怀鹤的心上,然而这把火却是师兄他自己主动沾染的,这十几年的煎熬里,他放自己心如火燎,任自己声名俱毁,不知可否有怨?
却是无从得知了。
云时欢枕着一只手,在那床上从下午一直躺到了晚上,听着外头的雨从气势磅礴变为了疏疏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