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身着橘红长袄 ,是安庆府常见的回门样式。
赵惟明收回手,二人衣袖一触即分,垂首错步退开。
“少夫人!”一位看上去颇有几分体面的仆妇过来隔在二人中间:“这种事儿怎么劳烦少夫人亲自动手,您且歇着等一等少爷。”
“黄妈妈,您可别叫我少夫人,听不习惯呢。”身后传来女子轻快的笑,“您还是叫我宁娘吧。”
“哎呦!”黄妈妈差点想伸手捂她嘴:“少夫人,可注意些仪态。”
后面女子回了什么赵惟明也听不清了,他换了个墙边儿假装自己很忙。
等了不到两个时辰,赵蓁蓁便从里边儿出来了,看起来有些疲惫。
“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赵蓁蓁揉揉额角:“本来约好的十几个同窗,今天只到了八个,还有个是偷跑出来的,家也回不去了……”
哎,赵惟明跟着她一起叹息,怎么就这么难呢?
“也有好消息,哥哥,我可能等年过了,便要去京城了。”
“又要走?”
“嗯,不过还没确定,等元宵后可能才有消息传来。”
赵惟明点点头。他心疼自己妹妹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又要离家奔波,但看这架势,应该也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手笔。自个儿妹妹有皇后娘娘兜底,总比在家蹉跎好些。
元宵一过,赵蓁蓁就给家里人宣布她要去京城太医院。
太医院自大乾开国一来,便有女医署,隔个几年会从民间挑选女学徒培养。这会儿赵蓁蓁说了要进太医院,能留给她的位置也只剩女医学徒。不仅她要去,她们那天集会的几个,几乎都去。
“去做女医学徒吗?”赵惟明有些担心,太医院离各路权贵太近了,他从前看的那些宫斗剧里太医可是高危职业。
而且自家妹妹根本没表现出对医学有什么热爱,她喜欢的是算学:“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就是,听说安庆府年后也要弄个大织坊,都是你们皇后娘娘牵头的,去那儿不行吗?”赵丫丫也不满,京城太远了,远到她都不知道城门朝哪儿开,以后可怎么去看蓁蓁呢?
“娘,哥哥,是去太医院,但不是去做学徒。具体做什么也不能透露,但一定没有危险。”赵蓁蓁依偎在她娘怀里:“而且这回也去不久,可能有个两三年便能回来,到那时……说不定可以经常陪着娘了。”
“哎!”赵丫丫抚着蓁蓁脑袋,当年动不动就撒娇的小甜豆,如今在她怀里都得歪着身子才能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一去又不知多久,真的不再考虑成亲了?若你想,在京城看上什么人,给我们捎信回来也行的。”
“娘!”赵蓁蓁被她逗笑了,“不会看上什么人,也不会考虑成亲。但娘放心,即使一辈子不成亲,蓁蓁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赵惟明抬头瞅瞅赵丫丫,鼓励自由恋爱啊,他娘也挺前卫。
到了四月赵蓁蓁便启程了,这回从玛瑙镇边上的路先去运河,再坐船进京。运河那边有等着接应她们的船只。
那天赵丫丫送她去的,回来时便有些魂不守舍。赵惟明担心他娘难受,晚上回家陪着,一回来却见赵丫丫双眼通红,似乎哭过。一开始他以为是舍不得蓁蓁,也没多问。
晚上起夜时,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他娘枯坐在窗前,似乎一直没睡。这事儿就有点不对了,他娘是习惯分别甚至是鼓励他们出去求学的,不至于这么难过。
第二日便早早起来跟赵丫丫打听,赵丫丫叹口气,开口道:“惟明,我看见齐师父了,也不是齐师父,是木齐,齐师父她,真的走了……”
齐师父是赵丫丫的武学老师,在那些朝夕相处倾囊相授的日子里,二人几乎处成了母女。后来齐师父说她时日不多,遗愿未了,想出去看看。赵家父母便帮她立了个衣冠冢,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就敲不开齐家门了。
赵丫丫很久以前便觉得齐师父已经离开人世,年年都会去祭拜她的衣冠冢。只是猜到是一回事,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赵惟明走过去轻轻拢住他娘,“娘,齐师父也不想你为她难过,她那么潇洒,走的应该也是痛快的。”
“是……”赵丫丫太清楚自己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转开话题说起了别的:“今天送蓁蓁上船,来接她们的女官便是木齐师父,木女官是齐师父同门师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人品武功应当是没得说。蓁蓁由她带着也放心些。”
哦?同门师妹?这么说,齐师父也不只是个简单的武婢?这个同门师妹如今还在皇后手底下做事儿,到底是一直都是皇后的人?还是最近才是?如果她们一门都与皇后有些关联,那……赵惟明看着自己娘,不管皇后有多大野心,只希望不要牵连自己家人。
“嗯,这下我们便可放心了,说不定木师父还能指点一二呢,我瞧着这两年蓁蓁练武可有点儿懈怠了。”
“我瞧着也是!这丫头,都跟她说过多少次……”
瞧着赵蓁蓁又恢复到唠唠叨叨模式,赵惟明笑着退开去厨房给他娘弄吃的,天快亮了,他得赶着去县学。
县学里王教谕年后便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据说是他夫人从娘家请过来的助教。因此这人消停不少,只是隔个三五日找赵惟明帮忙干点杂活,也还在承受范围内。
赵惟明看着他心里不爽,收集好的王教谕罪证已有两指厚,但现在仍旧拿他没办法,只待有朝一日,你且等着。每当有这样想法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小说里的炮灰,哎,他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主角啊!
可能因为遭逢变故,王教谕上课也变得懒懒散散,大半时间都是他助教帮着完成的。新助教身上没功名,但自幼孤贫,尤精诗传,教学生也是细致入微,赵惟明跟着他学试帖诗感觉更加精益了些。
这年已经是景平十年,听说皇上龙体欠安,已经三个月没上过早朝,奏折都是拿到寝殿处理。群臣因此也有些松懈了,这年十月还给他们安省换了个新学政。
由于还有不到十个月便要院试,大家对这个新学政自然特别关注。一通打听下来,这个新学政名声可不太好。
坐到一省学政这个位置上的,多是科举入仕翰林出身。这会儿偏偏却来了个靠爹的。
据说这人打小在国子监。国子监学生一般是两条路,要么直接跳过童试参加乡试走科举,要么直接授官。新学政那会儿就是直接授官的。这些年先是在国子监为官,后边儿外放也都是去的富庶之地,没吃过什么苦。这会儿还不到四十,就一屁股坐到了一省学政这位置上。
由于之前也没干过学政,大家不太清楚他出题风格,只得四处搜罗他这些年的文章研究。嗯,只能说挺爱追求标新立异的,文采平平偏爱卖弄。
这下赵惟明觉着明年院试怕又得什么奇葩试题出现了,不过有心理准备总比没有好。他已经提前这么久开始做院试预案了。连除味药方都到处托人找了四份不同的。自己搭了个小棚子,隔个一两月还搞全真模拟考,力求不再同一个跌倒两次。
上学有时候容易忽略春秋,似乎昨日才从安庆府城回来,明日便又要启程了。
这会陪着院试的是赵夫子他儿子还有他堂哥。照顾赵惟明起居的同时也积攒点科考经验。
今年院试时间是八月初七,黄道吉日。赵惟明这天很忙,清点考篮物品不说,还得确保一身衣服都是带祥云纹的,图个吉利。倒不是有多迷信,只是他连着失败两次,越临近院试越不安,这几个月一直在不断进行积极的心理暗示。
到龙门前排长队等着搜检时,赵惟明又开始心跳加速,只好设法转移注意力,研究前面那位仁兄的后脑勺。
“李郎君!”左边儿马车下来位女子,窄双柳叶眼,瘦得下颌尖尖,头发别了根黑猫簪子。那猫端坐在发髻上,尾巴甩着往上,优雅又嚣张。
声音有点耳熟。
“你怎么来了?”赵惟明前面男子回道,声音透着几分不耐烦。
“李夫人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小猫姑娘塞了个小盒子给他。
“什么李夫人?你该叫娘!”男子的声音变得烦躁:“你也该叫我夫君。”
那女子微不可查一耸肩,“反正东西也送到了,我也该走了,李郎君保重。”
说完便快步回车上了,任由前面男子跺脚:“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赵惟明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这男的后脑勺瞧。
啧,这么扁平,真丑。
这回抽签选号房抽到个六十六号,数字吉利,在西北角没挨着茅房,他可算是谢天谢地。
拿卷前他一直在脑中回忆这段时间专门找孟夫子出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题。孟夫子本人思维开阔好天马行空,他若是出题刁钻很难有人能怪得过他了。
拿到试卷一瞧,第一道四书题,上面就一个字儿:
“鳖”
我王八你个学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