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八月的致公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今年倒仍然可以看见人影绰绰,里面人却只敢切切私语。
无他,他们那位金尊玉贵的谢学政端坐台前,白皙的手指抵着额头,脸在摇摇晃晃的烛火里看不真切——谁知道他在看考卷还是睡着了!
于是众人皆不敢高谈阔论,那几个有眼力见儿的还悄悄息了几盏灯。
是以光线昏暗,阅卷的考官拿到卷子看得费劲,首先能让他们注意到的便是考生的字。
字吸引人,内容方能看进去。一位顶着半副眼镜的老学究,再连看数份无病呻吟的卷子后,终于捡着一份字迹爽利挺秀、骨力遒劲,让人有看下去的欲望了。
再仔细一看,啊,平平无奇,唯一优点是理正气足,看得出来苦学多年是个有功底的。可若全文都是这个水平,毫无灵气,必得落黜。
好在他翻开另一页,这一篇倒是深厚尔雅又切中时弊,写得极好!剩下的杂记和经义,也几乎没有错处;最后的试帖诗情真意切,虽然算不上佳作,但评个前五十也是可以的。
他连忙翻回前边儿,给这份考卷批上:“理境精深”“其气浸淫《史》、《汉》,其法则无所不备”等评语,又在传给下一位阅卷人时特地敲了敲这份卷子。生怕别人觉着这儒生第一题答得不行,就直接给废掉了。
这样过了三五日,所有卷子看完,对读官将卷子分成两摞,一摞按拟定好的名次由高到低堆叠,一摞是落选的,给他们谢学政最后过目敲定名次。
谢学政起初还自个儿翻翻,看完十几份便累了,由旁边下属给他翻页,他自个儿也就出个眼睛。
不过以他看来,后面的这些个都挺污他眼睛的,当他看到第二十四名的卷子这种感觉尤甚。这也能上榜?还二十四?
呦,那往后的卷子也不用看了呀,偏远地区的和他们国子监的差太远了。
谢学政无语到把身子坐直了,旁边下属以为他感兴趣呢,连忙往后翻翻。后边儿评语挺多,不同阅卷官换着花样儿夸他第二篇文章,他倒是觉着一般。
后边的答案也平平无奇,经义和杂文答得再好不过也是个读书死板的,倒是诗不错,化用了谢灵运的“飞鸿响远音”,他最喜欢的一句,光凭这句这人的诗就比前面十几个要强。
因此他本来还想给这位同道中人更进几名的,翻到最后交卷记录,没成想这人交卷时间竟然是倒数。
他顿时歇了心思,敷粉描眉的脸上勾勒出一抹轻蔑的笑来——他所料不错,不过如此。随即将这份卷子给落到三十七名去。
赵惟明是在放榜前两天走的。这几天他呼朋唤友四处集会好不欢乐,不仅考察一番自己合作伙伴云三姑娘的店铺给了不少建议,而且还带着两位少年收了好多山货——原来他收货的人家还记得他,有折扣呢!
这两位少年也是深受家里宠爱,打小便开始念书的。这回跟着他来,风餐露宿没叫苦,跟着收山货也放得下读书人的架子,赵惟明很满意——读书人也要吃饭嘛,无论学什么本事,养家才是根本。
走那日他也考虑过要不再等两天,据说就快放榜了。可他心里有多期待就有多恐惧,等收完了货便火急火燎的归家。
赵夫子的小儿子赵允今年十五,很是机灵,这阵子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位族兄看似整日忙个不停脸上挂笑,实则也在紧张院试。随即一路上搜罗各路消息说给大家解闷,时不时还拉着其余两人下车逛逛,赵惟明只当他小孩儿心性。
经过李家庄时赵允又说听见了潺潺水声,定有条小溪,他馋鱼了想去捞一条吃吃。赵惟明经不住小少年撒娇,三人跟同行的其余人商量,原地歇着等他们半时辰,他们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捞条鱼给大伙儿加餐。
结果鱼没捞着,倒是救下个挂在麻绳上飘荡的汉子。
这人皮肤黝黑、身上补丁连着补丁,一看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见自己被三个能穿细棉布衣的年轻人救起,不禁声泪俱下,也是看到了希望。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三人逐渐明白了他上吊的原因。
这汉子姓田,是李家庄本本分分的农户。李家庄大部分田地都属于阳源县盐茶大使李家。他们这些小姓靠着周家平日里收税都要公道些,因此生活原本不错。家中养的一儿一女甚至都还能送去学些本事。
可两年前小儿子病了,一直得靠医药养着,日子便艰难起来。除了自己兼做了李家的佃户,妻子女儿也去了县里找活计。
上个月他本来在地里干活儿,突然就一群人冲过来按住他,拿出一纸地契说这几亩田全是他们李家的,告知他明日就得搬离李家庄。
这怎么可能呢?他祖辈都在李家庄种地,对自己家的地比对儿女都亲近熟悉,这就是他们家的地啊!
但没人听他分辨,这些人不仅没收了他的地,连他们家房子也拆了。田家小儿子本就病着,直接被扔出来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醒来后情形便不大好,请的郎中开的药他们根本吃不起。他地没了、家没了,谁也不敢借钱给小孩看病,妻女挣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他这段时间磕了无数头,膝盖跪了不知多少人,也只是将儿子性命吊到今天而已。到今天,再怎么磕头,也无人动容了。
眼见自己儿子就要不行了,他狠了心预备把自己吊死——皇后娘娘心善,孤儿寡母现在有专门的收容所,乡里还能补偿一笔丧葬费,这笔钱能救他儿子命啊!
赵允和他堂兄皆是十五六岁血气方刚少年,闻言气得双眼通红便要去给他们讨个说法要回田家的土地,哪有强占他人土地把人逼成这样的!
赵惟明抬手压住两名少年,温和开口道:“田家阿兄,你儿子的病需要多少银两?找的哪家郎中看的?”
田汉子被这巨大的惊喜砸蒙了,随即扑倒在地跪行至赵惟明膝前,直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然后按赵惟明的问话老老实实回答。
赵惟明仔细盘问一番,见这人说话眼神不闪不避,说得银两数目也不过分。随即跟着他去看了附近山洞里的他儿子,确实也如他所言。
三人于是跟其余人商量分开归家,帮忙将小孩儿送到了阳源县一所医馆里。
差点要了一名汉子性命的也不过十三两银而已。
过两日眼见小孩儿情况好转,赵惟明又问他们一家四口将来作何打算。
田汉子熬过那阵绝望,如今在妻女陪伴下又如杂草一般活了过来。虽然地没了,但他有的是力气,去帮工好歹能挣个饭钱。县里也有他家亲戚,借住几个月也不成问题,况且妻女也有工作呢。
瞧着他心里也有一番计较,赵惟明点点头,随即又留了六两银子给他便带着赵允二人离开了。幸好今年云姑娘给了他三十余两分红,不然他有心相帮也无力。
赵允他们被带走时十分不愿,这就结束了?田家的地呢?怎么不去要回来?他们世代在这里种地,官府应当是一直有地契备案的,李家在这种地方作假非常容易被查出来,怎么就不能给他们写状纸?他们可都会写。
赵惟明知道两小孩儿心中愤懑,便跟他们解释起来。
一开始他听说李家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强占土地,家主又在盐茶大使这个位置上便觉得不一般。盐茶大使虽是个小吏,没有官阶,但能管盐茶的又怎么能是个没背景的?
这几天他问过田家汉子也问过郎中,得知这李家是安庆府大族李家的分支,阳源的李家自己是个盐茶大使不说,他兄长是县尉,九品官。安庆府主枝的李家家主主,更是歩军都指挥使,正五品官,和他们知府同级。
怎么告?整个安庆府都是人家大本营。何况,田汉子也没想过伸冤,从头到尾也只是求他们救救自己孩子。
二人听完闷着脑袋不说话,许久赵允堂兄开了口:“那就这么完了?”
“只能这么算了。”赵惟明叹气。
这回一路上原本活泼的赵允都笑不起来了,赵惟明得给这两还单纯的少年一点缓冲,也没多加劝导。
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回玛瑙镇前,此后大家便被巨大的惊喜淹没。
还没到他家的豆腐铺时就远远瞧着那儿好些个人挨挨挤挤,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喜庆的红。
咋?他家有喜事?赵惟明探出来的脑袋还没缩回去,赵丫丫便眼见地发现了他:
“惟明!惟明!”穿的也是一身大红袄子,还带上了两根金簪子,甚至拿了个帕子给他挥手?
他娘啥时候拎棍子的手何时捏过帕子了?
不等他回过神,一大群人便朝他走来,皆是一脸笑意。
“惟明!考上了!你考上秀才了!三十七名呢!”赵丫丫生怕这群人比她先开口道喜,身形灵活地给自己开出一条道来跑在前面,一嗓门洪亮得不减当年英姿。
赵惟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从“考上”两个字开始,他只见赵丫丫嘴巴一张一合。
考上?考上什么?真的考上了?
他晃晃脑袋,四周的声音开始恢复正常,此起彼伏的皆是“恭喜秀才公!”“咱们镇上总算是又有一名秀才公了!”“秀才公好像还没成亲呐……”
好吵,听不清,秀才公说的是谁?
赵丫丫看着呆呆愣愣的儿子,手一撑翻上车,拿着帕子胡乱地擦赵惟明的脸颊——新晋秀才公呢,还这么俊俏!可不能让人见着秀才公哭鼻子。
“娘,”赵惟明视线终于聚焦,“他们说的秀才,是我吗?”
“是你呀!是赵惟明!是我儿子!”赵丫丫抱着他的头左右晃,企图把他脑子里的水倒出来变回那个沉稳的赵惟明,却不知她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啊,原来是我,原来可以是我。赵惟明的心好似那飘荡的游子终于看到了家中炊烟,总算是落了地。
十年辛苦不寻常,今朝终得春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