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由纸雀带着出城后,一路往孤山赶去,这会还远不到贼人说的未时,他打算先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以便随机应变。
孤山离都城有一段路程,是一座平地耸立,花木繁茂的荒山,山体陡峭难行,但之前有些文人雅客,觉得这山很有意境,便让人凿了条小石板路到山腰,又在山腰建了处凉亭供休息会客。
刚开始风靡了一阵子,后来又有新的去处,就没什么人来了。这孤山失了修缮,杂草丛生,盖过了石板路,百姓当然没这心思跑这么远去赏景,就渐渐又荒了起来。
裴序从山体后面的断崖上去山腰,看到一处靠着山体的巨石,他跃上山石正准备跳下去,却发现下面早已有人了。
一个身形高壮,穿着裋褐便服的男人,正抱刀靠着巨石闭目休憩。
裴序又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藏匿后,直接跳了下去。
那男人被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下,差点抽刀相对。见是个身形不大的蒙面少年后,又淡定地靠了回去。
男子开口道:“你也是邱家派来的?”
邱家——昨日娄千羽的手下提到过,那个酷吏就是被邱家收买才敢对他用刑的,而邱家与贤王又有联系。
裴序故作冷漠地回应:“是的。你也是来帮贤王府的?”
听到这人提贤王府,男人反而有些不屑:“哼,什么帮不帮的,我等都是亡命之徒,受邱家庇护,免于牢狱之苦,不过是换个地方卖命罢了。”
他斜着眼打量着少年,突然语气一变:“不对啊,小子,邱家叫我来,可没说还有别人呐。”说着他的手又按上了刀柄。
裴序随口组织了一下最近知道的事,道:“事情有变,裴三郎身边有个校尉乔装跟着,大人不放心才让我来的。”
男人这才彻底放心下来,对裴序仰头道:“在下吴边落,小兄弟呢?”
裴序心中一紧,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了一眼男子身后的山石和不远处的凉亭,简短地回答:“施亭。”
说完他怕吴边落再问其他问题,便迅速坐下,目光紧盯着对面的亭子。
吴边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笑道:“他们约好的是未时,现在还早呢。还有啊施兄弟,一会郡主到了武备司手里,他们放松警惕的时侯,咱们就冲出去杀裴狗贼,你得听我安排,不能乱了阵脚。”
蒙着面的裴狗贼:“……”
他把刀抱在怀里,特别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
“三郎,来,握住我的手。“娄千羽再次挥舞着长刀,斩断路上的杂草,向身后伸出手。
这孤山荒废许久,小石板路被青苔野草覆盖,变得湿滑难行。
然而,当他转身时,却发现三郎正轻松地跟在身后,仿佛这险峻的小路对他来说不过是闲庭信步。
娄千羽继续挥刀清除前方的障碍,道:“三郎莫怕,我的手下就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会下山让他们抬着你。”
相殿绝在他身后撇了下嘴角,想着阿序被打都是因为这个什么校尉,心里就很不乐意。想着不然一脚把他踹到山崖下去,摔死算了。
怪不得要正午就出发,这孤山离雍京城有些路程,到了山脚也要一路开荒上去,娄千羽干活还算麻利,不一会就带着他上了山腰,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凉亭了。
这亭子一面靠山,一面是过去的小石板路,其余两面皆是断崖,视野开阔,能看到山下不少的农田屋舍。
他们二人坐在凉亭一侧的石凳上,等着来接头的贼人,然而等到日头快落山了,也不见有人来。
“未时已过,这人难道是不来了?”娄千羽疑惑低声道。
三郎还是没有答他,不是看看崖外的风景,就是弄着手里的杂草。
突然,一声高呼打破了寂静:"裴三公子!"
娄千羽手按在刀柄上,站在亭前,警视着两侧。
“我留信让你去凉亭西,你为何不履约啊?”那声音继续喊道。
“凉亭西,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吗?”娄千羽心中默念,大致算了下方位,以凉亭为中心,靠山体是南方位,来时的石板路是东方位……那西方与南方,就是山崖断壁处!
思虑间,一阵锁链声自身后响起,娄千羽警戒着朝身后看去,一条三指粗的锁链从崖下被甩上来,刚好套到坐在亭中的三郎身上,然后迅速往下拉。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相殿绝惊呼。
娄千羽这时压根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急忙冲过去喊道:“三郎!抓住围栏。”
相殿绝却紧紧抱住一旁的石柱,心中暗骂:这围栏木头都朽了,抓个寂寞!
腰间的拉扯力巨大,相殿绝忍不住痛呼:“断了,我的腰要断了!”
娄千羽终于赶到,对着铁链连砍数下,却发现这铁索异常坚硬,难以砍断。
他又不敢让三郎放手,思索再三,只能从后面抱着裴序,用手扣着柱子。
相殿绝几乎要被他的举动气笑,这是什么破办法!他咬牙气道:“娄校尉,你想想法子啊,我腰要断了!说好的万无一失呢?!”
娄千羽扣着柱子,不敢挪动一寸,对外喊道:“我等已经将裴序带来,敢问荣安郡主呢?”
“你将手放开,荣安郡主自然送上。”山里的声音继续响起。
娄千羽:“阁下莫要说笑,没见到郡主安全,若是裴小公子出了问题,在下也不好交差的。”
那边声音静了一会,这锁链的力道却是丝毫不减,只希望建这亭子的工匠用了真心,地基打的夯实,然而世事过果然不如人意。
“娄校尉,我怎么觉得这柱子,有点斜啊。”相殿绝道。
不是错觉,娄千羽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他现在全力扣着柱子,省着说笑的力气。
远处一个人影从草丛里被推出来,正是荣安郡主,李幼菱!
她双手被绑着,身后的人刀架在她脖子上,对她说了些什么。
李幼菱:“娄校尉,你快放手,你放手这贼人就会放了我!”
“郡主娘娘稍安勿躁,这贼人的话不可信,我若是放手,这贼人又伤你怎么办?”娄千羽红着脖子喊道。
李幼菱也有些慌了,身后这人的刀刃就紧挨着她的脖子,她连发抖都不敢动作太大。
拿着刀的男人贴在她耳边说:“郡主娘娘,看来这小校尉不听你的话啊,那我只能先杀了你,再去处理他们了。”
“别别别。”李幼菱咽下哭声,慌忙道:“我,我命令他,我是郡主,我让他死,他就得死。”
李幼菱拼命喊道:“娄千羽!!!我命令你放手,你管他死不死,你先来救我!”
这次还没等娄千羽回话,相殿绝先忍不住破口大骂:“臭婆娘——老子千里迢迢来救你,你说去死,老子就要去死啊,你才去死啊!”
这几句话多少有些不敬,娄千羽吃力道:“三郎,这是郡主,不,不可胡言。”
“她都要我死了,我还要对她恭敬,我去她大爷的。”相殿绝回道。
劫持着李幼菱的男人道:“怎么样娄校尉,想好了吗?”
这柱子撑不了多久,娄千羽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快速思虑后,他喊道:“好,一起放,你放郡主过来五步,我就放手。”
“好。”劫持的男人果断道,他拿开放在李幼菱肩上的刀,把她往前推了一下。
李幼菱赶忙向前跑了五步,她对娄千羽命令道:“娄千羽你快来救我!让他去死,回去后我让父亲重重赏你!”
“你这死婆娘才去死啊。”相殿绝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你死了老子重重赏你,赏你纸扎、纸马、纸奴仆啊!”
这分明就是咒她去死,李幼菱气得不行,想着新仇旧恨一时间竟然忘了身后的危险,气的破口大骂:“姓裴的!你勾引我夫君在先,你,你这无耻小人才去死!”
相殿绝回道:“你放屁!我还说你勾引我爹呢,我明着告诉你,你想给我做后娘,门都没有,窗户没有,狗洞也没有!这么想男人我给你烧千八百个啊死婆娘!”
就算没被身后人杀死,李幼菱现在也快被这姓裴的给气死,奈何她骂人的话又没有这人粗鄙,一点上风占不到。
她喘着气,抖着嗓子奔溃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够了!”身后的声音喝停了李幼菱。对着凉亭里的二人道:“娄校尉,我已经放了五步了,你呢?”
“你抱紧,我救到郡主马上就来救你。”娄千羽说完,扣紧的手便放开了,他有些脱力地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重新拿起地上的刀。
娄千羽一走,这拉力明显多了,相殿绝吃力道:“娄千羽你最好说到做——算了,言而无信是你的本色,你早就忘记答应我哥的事了,你就是要害死我,你们这对狗男女,我要是死了,变成祟魂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娄千羽来不及听清这话,他向前跑去,抓住郡主后用刀解了她的绳子,就要往凉亭退去救三郎。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吴边落对身后道:“就是现在,我去拦住那个校尉,你去杀裴狗……”
裴序反手一刀柄,把这人敲晕过去,他纵身一跳,踩着树枝借力朝着凉亭奔去。
娄千羽拉着郡主往凉亭赶去,李幼菱却反过来抵抗他道:“娄千羽,我命令你,你不准救他!你不准!”
有些脱力的娄千羽竟然真的被她拉得一踉跄,但还是在奋力地拉着她过去。
相殿绝只感觉他快要被拦腰扯断了,手上也有些脱力,恍惚时一道人影落到他身边,单手扯住那根要命的锁链,竟然让他轻松了好些。
裴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关切道:“相殿绝,你还好吧。”
“阿……”差点叫出来的相殿绝及时改口,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道:“你来了啊!”
裴序一脸歉意道:“抱歉抱歉,我先救你出来。”
相殿绝见他转身背对自己,掌心朝上抓着锁链同时双脚分开与肩同宽,重心下沉,膝盖微弯,竟是要和山崖下的东西硬刚么。
娄千羽看到有个蒙面人进了凉亭,刚开始还以为是去杀三郎的,心中一惊,而后又看到那蒙面人拉着山崖下的锁链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锁链蹊跷,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机关,仿佛有千钧之力,这蒙面人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他得赶紧过去想办法把三郎救出来。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自山崖下传来,惊的一众飞禽鸟雀四处狂飞。
娄千羽:“……”
劫匪:“……”
裴序:“……”好大声啊。
他隔着遮面的布,揉揉耳根,然后赶忙放下手中没有拉力的锁链,转身替相殿绝解开缠在腰上的。
相殿绝得了自由,捂着腰上的伤,跑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下面的崖壁上不知被谁凿了个大洞,锁链就是从里面伸出来的,而此刻这个大洞正往外面冒着飞灰。
阿序力大无穷,竟然把这机关生生给扯断了……
相殿绝蹲在崖边上啧啧称叹,另一边的娄千羽也带着非常不情愿的李幼菱过来了。
娄千羽急忙把相殿绝拉离崖边,关切地问:“三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相殿绝轻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您来的太早了,怎么不等我头七再来?来了还能吃完席再走呢。”
娄千羽听出了他的不满,但并未计较。毕竟,现在三郎和郡主都已安全。
此时,草丛中又突然窜出一群蒙面凶徒,手持大刀,来势汹汹。
娄千羽迅速从腰间取出竹哨,猛地一吹,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
藏在山下的武备司手下通通冲了上来,与那群人拼杀到一起。
娄千羽对相殿绝小声问道:“对了三郎,这个蒙面人你认识吗?”
裴序隐晦的眨了眨眼,相殿绝明白了这意思后,随即道:“不认识,可能是个有良心的少侠吧,见我被你们欺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蒙面下的裴序没忍住笑了笑,在娄千羽要找他问话的时候,他身影往崖下倒去,只一瞬便消失在了崖下的山林之中。
娄千羽赶过去的时候,连个衣角都没瞧见,心中不免感叹,真是个奇人。
事情解决的差不多,那些绑匪被武备司杀的杀,逃的逃。
随后他们走到下山的地方,那里有一架刚抬上来的竹轿。
“郡主,请上轿。”娄千羽指着手下抬上来的竹轿,对李幼菱道。
李幼菱瞪了裴序一眼,才被人扶着上了轿子。
相殿绝看着那唯一的竹轿,问道:“我的呢?”
陆蛟脸色为难,凑到校尉耳边说了几句,听得娄千羽眉头也有些皱起来了。
原来,下面的人以为竹轿只是为郡主准备的,只备了一个。娄千羽在想要怎么和三郎解释。
相殿绝看这俩人的神情,就知道肯定又出意外了,摆手道:“诶,算了,娄校尉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我都习惯了,算了算了。”
他嘴上说着算了,但眼神中却透露出‘等交代’三个字。
娄千羽:“我答应三郎的,自然不能落空,说了下山会抬你回去,必定会让你脚不沾地。”
他将刀递给陆蛟,背过身去拍了拍肩膀:“三郎上来,我背你下去。”
陆蛟拿着刀,惊道:“校尉,还是属下来吧。”
“没事,我答应了三郎,自然是我来。”说着他又拍了拍肩膀,对身后人笑道,“快上来三郎,不然一会天黑了可不好走。”
相殿绝看着这人的后背,迟疑了片刻,又想到要不是这人,他还不用遭这么多罪,果断抓着他后背往上一跳。
这重量一上来,娄千羽踉跄了一步后稳住了,他搂着三郎的腿弯颠了两下,便向山下走去,陆蛟紧随其后。
“这人背得还挺稳。”相殿绝搂着娄千羽的脖子心想。
然而,娄千羽刚走到下山的地方,就被石板上湿滑的青苔滑倒,往后一摔——他倒是不痛。
“娄千羽!”相殿绝被压在地上,后背硌在石板上,痛得大叫。
娄千羽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畅快。他被陆蛟扶起来,又转身准备去拉三郎。
“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了三郎,我实在不是故意的。”娄千羽笑着说。
“你不是故意的?那你笑什么!”相殿绝扶着腰站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不知为何,三郎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的讨俏模样,就是让娄千羽生不起气,甚至还觉得有些高兴。
娄千羽看着三郎,心中感到高兴,“郡主安然无事,我们也都活着,弟兄们没有伤亡,如何不让人高兴呢?”
相殿绝冷笑着,泼了他一记冷水:“那你是想好,怎么跟我大哥交代了吗?娄校尉。”
说罢他绕过这人,脚步稳健,顺着路走下山了。
娄千羽看着这人满是泥的屁股,想必那被锁链勒的腹部也是伤,还有十分明显的鞭伤。
他确实没想好怎么跟裴策交代。这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虚浮着脚步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