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种久违的秘术，叶沛本能就是要将掌中挣扎的纸人捏碎。
“诶！别用力，交给我吧叶神君。”
裴序将叶沛手中挣扎的小纸人接过来，幸好这位叶神君无意与他为难，只斜眼睨了他一眼便顺势松开手。
裴序刚接过纸人就给偷摸放了。
“哼，我倒要看看，前方守阵的是哪个天方国余孽。”叶沛不由分说，抓起裴序的手腕，继续朝着前面飞跃而去。
余孽，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这位叶神君不是天方国的赐宝神君吗？怎么对天方国有这么重的敌意。
裴序暗自庆幸，幸好他之前没有提及晏淮玉体内祟魂真正的名字，这位神君单见纸傀术就这般生气，要是知道操控纸傀术的是陵阳衍，不用想，结局大概不会好看。
叶沛的速度很快，转瞬间便落于木洞外。落地的同时，四周聚集了一群严阵以待的纸人将他们围住。而木洞内，也窜出了一个红色身影。
“什么人！”
杞红晴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两人，心道莫非和她一样是祟魂？这会晏郎君还没醒，阿序生死未知，她这里可不能出岔子。
“晴娘！”裴序眼见身量如常人一般的杞红晴，眼中满是惊讶。他刚想上前，却被叶沛紧紧抓住手腕。
叶沛审视了这个祟魂片刻，皱眉道：“这些纸人是你在操控？”
杞红晴心中疑惑，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奇怪。年长的那位一脸严肃，说话时头也不低，显得高傲；而被他拉着的少年则温和许多。
“你认识我？”杞红晴对少年问道。
裴序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大变，晴娘不认识他也在情理之中。他问道：“晏淮玉呢？还有小邱大人，驴哥都没事吧？”
怪了，这人说话口气怎么这么像阿序，杞红晴秀眉微蹙，犹豫不定。
一看就是还没认出他……裴序沉吟片刻，忽然换个语气，温和道：“姐姐，这几天的雨是因为你吗？”
【姐姐，这几天的雨是因为你吗？】
【我帮你出来，你把雨停了好不好？】
这是阿序在昌平镇和她初见时说过的话，那个于夜色中出现在井口的少年，真如他所承诺的，把她带了出来，还一路帮她找方闲，救杜谨修。
杞红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你是阿序？”
她惊疑不已，猛地转身回望眼树洞深处，那里依稀能看出两个人影，如果她眼前的这人是阿序的话，那晏郎君抱着的又是谁？
杞红晴不敢深想，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遇见裴序，又全都消失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脸，你……”
“一会再细说。”裴序神色微带复杂，摸摸额角，“对了，晏淮玉呢？”
杞红晴因为担心裴序，一直不敢松懈半分。这会儿见到他安然无恙，眼眶顿时红了起来，语气更是哽咽委屈。
“晏郎君在里面。我们以为你出事了，晏郎君的脸色很吓人。”
但尽管哽咽，杞红晴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落泪。她记得晏郎君的交代，千窟山现在经不起一场大雨的冲刷。
看到杞红晴眼眶红润，裴序立刻想要过去哄一哄，但叶沛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无法动弹。想来他和杞红晴聊了这么久，叶神君一直被晾着，得，神君也是要排场的。
“晴娘，这位是叶神君。”裴序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算……是我的长辈。”
杞红晴不明白阿序为何会突然多出一个长辈，但眼下许多事都很奇怪，连阿序的身量和样貌都变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挥开周围的纸人，让它们继续巡视，然后恭敬地向叶沛行礼。
“叶伯父好。”
叶沛神色稍缓，语调却还如之前那般孤冷，“这些纸人是你在操控，那问神的人在何处？”
“别问了，先进去吧，进去坐下再说。”裴序反过来拉着叶沛的手，不等他开口反驳便跟在晴娘后头进树洞。
等进到里面才发现，压根就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整个树洞应该是晏淮玉让纸人仓促间搭建的，湿泥混杂着植被的地面凹凸不堪，空气中也是陈年的土腥味，稍微留意还能瞧见裹满泥土的枯骨。
尽头冒着微弱火光的火堆旁，是席地而坐，双目紧闭的晏淮玉，他的衣衫袖口上满是污泥，但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却一尘不染，像是在安睡一般。
裴序还是头一次见晏淮玉这么狼狈的模样，更别替他现在苍白的脸色，身体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晏郎君刚刚说要问什么神，把纸人操控之术给我之后就这样了。”杞红晴紧张的解释道。
“晏淮玉，晏淮玉。”裴序几步快走过去蹲下，对眼前人焦急地喊道。
“没用的。”
叶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裴序转头看去，问道：“你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问神了。”叶沛扫了裴序一眼，又想到他记忆全失，叹气解释道。
“问神，是以精魂为媒与神沟通的手段，我记得这还是陵阳王室自创的一套损人不怎么利己的手段，问神之人必须身体康健，不然根本撑不起期间所消耗的精魂。”
说到此处，叶沛嘴角多了抹嘲弄的笑意，又道：“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神的回答，如果自身命不够硬，死了很正常。且我看你这位朋友，似乎本就不是什么寿数长久之人。”
言下之意，晏淮玉这是没救了？
不可能！
这个想法刚出来就被裴序给按了下去。晏淮玉不是会让自己陷入绝境的人，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是他还没想到而已。
叶沛负手一旁，表情肃然，之前还以为是陵阳王室的人，现下看样子也不需要他出手解决了。
小石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交了朋友，这会看到人死了，难过几分也正常，等人彻底断气后就地一埋，如此这般，小石头也算是了却人间事，由他带回山中潜心消除天罚，甚好。
叶沛想的发怔，直到弥漫着土腥味的空中多了丝别样的味道，将他的思绪瞬间拉回。
神君一贯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看向味道的来源，表情震惊得无以复加，扬声喝道。
“住手！你是疯不成！？”叶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小石头身边，抓过他正要伸向病秧子的手。
不过片刻功夫，这只手掌上便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从里面涌出，叶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石头一眼，手指在那道口子上缓慢拂过。
裴序只觉得被叶沛拂过的地方，伤口边缘有热气蔓延，随后以肉眼可见的的速度愈合，他没有立刻抽回手，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叶沛。
“你看，你比我厉害。”裴序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可你不想救他。”
他说完抽回即将愈合的手，反手又补了一道。
“你知不知道……”叶沛欲言又止，心道小石头只是还小，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后果，只要他好好说，慢慢引导，就一定能……
“会加速我的耳聋。”裴序接着叶沛的未尽之言，语气平静，“我知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你之前提到过，我身上有五感缺失，神魂消散的天罚，失去的血会加速这个过程，我知道。”
割血救人这种事他不止在晏淮玉和晴娘，在相殿绝，在杜谨修身上试过，之前那个世界，他可以说是习以为常。每次用血之后耳背的程度都会加重，在桐苍的这段时间，他甚至开始尝不出味道了。
杞红晴一直站在边上，他们的话听的一清二楚，阿序用过几次血她是最清楚的，甚至好几次都是因为她，可怎么会这样？阿序快听不见了，她竟然都没有丝毫察觉。
“阿序，你……”杞红晴口中，是说不出的自责。
“没事的晴娘，我心里有数。”裴序微微笑道。
这颗石头脑袋坏了，这是叶沛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想法，但还是将小石头的手拉到身前，小心修复着上面的伤口。
“没用的。”裴序语调淡淡的，扬起左手半出鞘的袖雪“剑在我手，没有剑，还有树枝、石头，哪怕是用牙咬呢。”
这下叶沛算是彻底听出来了，他咬着牙，压着怒意，“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裴序缓缓摇头，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这是你的选择，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站在边上看着，像画卷里的神一样。”
叶沛手上动作没停，抬眼对上小石头那双眼睛。
小石头化形时可做参考的人不多，化出来的模样与他有八分相似，淡色的眸子几乎是一比一还原，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漠视与冷然，而此刻这双眼睛满是一副看破红尘、不动如山的决然神色。
错觉！什么看破红尘，真看破早跟他回山里了，还用得着这会以死相逼，让他救病秧子！叶沛心中天人交战片刻——认输了，他将小石头修复好的手放下，言简意赅说了一句。
“滚一边去！”
“好嘞。”裴序得逞后乖巧地往后退了一步，又死死地盯着叶沛的一举一动。
叶沛：“……”
“你这是做什么？不信任我？”叶沛上下扫了一眼浑身写满警惕的小石头。
“没有没有，您继续。”裴序连忙摆手，讪讪笑道，“我就随便看看。”
叶沛冷笑一声，小石头被凡人带坏了，现在还会装腔示弱，等这事了却之后，他一定得把人带回去重新教导。
在叶沛开始专心救治晏淮玉之后，裴序脸上的笑意开始逐渐淡去，他的表情变得严肃。生怕这位神君一个不高兴，没想通就把晏淮玉给杀了。
他最开始并不确定这位神君究竟能不能救晏淮玉，只是实在没法子，诈一诈万一呢？
所幸被他给赌对了，就算最后叶沛能够冷眼旁观不出手，他至少还有血可以试一试。
说起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从前，都是他跟在那个身影后面，后来，那个身影就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似乎是在一处荒山上，他所在的队伍受到了敌人的伏击，密集的炮火无差别攻击着他们身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刚被队长塞到小土包下，一颗炮弹就在他身旁落地炸开花，瞬间爆开的泥土和冲击力将他们掩埋起来，当他再醒来时，身上趴着奄奄一息的队长。
在他们身旁炸开的那颗炮弹，将队长的双腿带走了，裴序醒来后就给队长喝了自己的血，之后的那段时日里，他就这么背着只剩半截的队长，抱着大刀不眠不休、翻山越岭地走着。
“我就说你这臭小子有问题，果然。”
“队长，吃果子吗？”裴序没什么表情地将树上摘下的果子递给背上的人。
“吃！”
背后那人接过果子狠狠地咬下一口，继续道：“老子就后悔当初给你省那点口粮，妈的，你三天没吃东西不睡觉，照样活蹦乱跳。”
“我说了不吃的。”裴序手遮挡在眼睛上，眺望着远处的方向。
“谁他妈知道你真不用吃啊！老子还以为你就是客气一下。”
“队长，你老家是那个方向吗？”裴序确定了某个方位后指了一下。
“对，就往那边走，你搞紧，别磨磨蹭蹭的。”
“好，我尽快。”裴序紧了紧背着队长的布带。
队长醒来发现自己没了双腿，还能活着，死活闹着说是因为裴序腿才没的，心情不好肯定寿数减半，又说裴序根本不用吃饭还坑了他许多口粮，而他此生唯一挂念就是家中父母和未过门的妻子，一定要裴序带他回去看一眼作为补偿。
裴序走了将近四天，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断壁残垣的村庄，直到队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红里村，五天前我们接到求救信，156队被敌军围困在这里，让我们来支援。”
裴序站在原地没动，队长语气有些艰涩：“队里就剩咱们两个了，咱们帮帮他们吧？”
裴序没太懂，开口问：“队长，我们不是要找你父母和未婚妻吗？”
“找个锤子！我老家早就沦陷了，他们在下头等我，等156队脱困，老子自然就能见到了。”
“你帮帮他们吧，臭小子你这么厉害，你是我们队唯一一个全须全尾的人了，你帮帮他们吧。”
队长的声音越发哽咽与绝望，“算我求你了，帮帮我们吧，这片大地生病了，你不是神仙吗？你帮帮我们吧？”
“我不是神仙，队长。”裴序不明白怎么队长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但队长表达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了。
“我是107队的一员，你是要我去支援他们吗？”
“对！给我找把刀。”
身后人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裴序不知道他最后擦哪儿了，但是他还是遵从队长的意思。
大刀在手的队长严肃道：“107队集合，队长何观山，到。”
裴序配合立正，道：“小团，到！”
“107队集合完毕，我们首要任务是给被包围的156队撕开包围口，后背交给我，你只管往前冲，听懂了吗？何小团同志！”
“听懂了！”
最后，当差点被团灭的156队被引出包围圈后，裴序跟在后面跑了一晚上，直到前面156的队长确认安全后才停下，只是那时队长的气息已经快没了，声音弱到要凑到嘴边才能听清。
“帮帮我们吧。”
这是队长反反复复一路念叨着的话，裴序点点头，应着他说行。一边又要将流着血的手往队长嘴边伸去，何观山偏头躲过，微微摇头。
“小团，别再背着我了，别人会把你当成妖怪的，你要学会做个人知道吗？这样才活得久，懂了吗？”
裴序其实不是很明白，但他感觉到队长是在担心他，所以他只能点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得到答复的队长放心不少，望着裴序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平时看自家小弟的温情，他不放心道：“小团，战争胜利后你就别杀人了，知道吗？”
裴序依旧点头说好。他脸上尽是黑灰与血肉混合干涸的污渍，显得一双淡色的眼睛异常的亮，神采奕奕，像个刚被战争唤醒的神明，但何观山明白，这人就是个傻子。
“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胜利后别杀人了……和平后不能再杀人了。”
“我知道了，队长。”裴序郑重的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