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云雀殿此行困难重重,不愿舍弃希望,亦不曾抱过多期望,再加上数回同楚慕虚与委蛇的经验……她甚至没有浪费情绪诧异楚慕为何突然出现,薄唇微启,已然思索好如何应付。
楚慕见她全无心虚,周身寒意刹那如飓风席卷,抢在她开口之前冷笑地呛道:“你最好说点我爱听的。”
“……”
未脱口的说辞冷不防被堵个干净,骊欢面色又添些许苍白,神采却拿捏得极好,不见半分波动。
楚慕撩袍坐到香檀圆凳上睨她,体察她仍在酝酿如何溜出去,不由恼火更甚。
事实上,他不曾遇到报信的暗卫。
在宸元阁磋磨将近两个时辰,他满心记挂骊欢,那群老臣却前所未有的难缠。一个个扯着满脸褶皮跪在地上,哭得一副为朝为民的忠臣嘴脸,反反复复拿平荆那点烂事念叨他。
他自诩天生敏锐狡黠,足以谋夺天下的才智却也费解得很——这群老东西何故犯贱至此?
黎民江山是他的,大楚天下随他姓楚,又不是他们的,何苦如此认真逼着他废后?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劝谏他专心朝政、当个所谓留名千载的明君?
他急欲脱身,弄出点血光全了他们“死谏”的心意,才得以奔回凤鸾宫。
一路匆匆遽遽,他为裕王之事嫉恨,为昨夜之事愧疚。踏进凤鸾宫那一瞬,他甚至害怕面对骊欢刀子般决绝的厌憎目光……
料想中的尴尬与对峙并未出现,他的小皇后不好好在榻上歇着,深更半夜换下寝衣,正妆发妥帖地准备去私会心上人。
真是讽刺——
楚慕眉眼愈沉,手背被骊欢掐进血肉的五道指印隐隐作痛,想到骊欢当时孱弱的睡姿,越发觉得她此刻华服加身、珠钗摇光的模样刺痛双目。
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找楚谚?
除却比他少一份血仇,楚谚有哪点及得上他?
心底某处阴暗之地燃起燎原大火,火舌几度翻卷而上,触及骊欢愈发苍白消瘦的面容时,终究被他勉力压制下去。
“身上可好些了?”
他冷着神情,声线却下意识放缓许多,见骊欢抬眸端量他,便续道,“神医说你肝郁气滞,不宜走动,怎么不好好在榻上躺着?”
话音堪堪落下,骊欢扯唇笑一声,全无避讳地偏头嘲弄:“被狗追着咬了一整夜,我不能出去散散心?”
“……自然可以。”
楚慕有些讪讪,吐息一顿,意有所指地攒眉道,“说来,前段日子我费尽心思哄你出凤鸾宫走动走动,你无论如何也懒得动弹,怎么突然想着半夜出去?莫非外头有人等你?”
骊欢指节微颤,滚热的茶水溅落手背,温度霎时冷却:“你什么意思?你有疑心怎么不去查?还是……要寻个由头将我囚禁在这里,这样我就永远没有办法再杀你?”
“……初初,你知晓我并非此意,随口一问罢了。”
楚慕眼底生出些黯然,盯着她柔媚的身躯,耐心解释:“你想去哪都行,只是秋夜风露重,会加重病情,明早出去也不迟。”
骊欢搁下杯盏,漠漠地不应声。
楚慕薄唇抿成一条线,扫视她良久,淡声妥协道:“昨日暴雨来得突然,雨停御花园的卷叶昙花便开了,你若当真想散心,我陪你过去赏花。”
“我求的是散心,不是添堵。你不明白我如今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同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共处?”
骊欢满眼嫌恶,抬手捋了捋织绣金丝牡丹的宽袖,乏味道:“哦是了,我差些忘记,这可是你的的拿手好戏。先软言相哄,失了耐性便要怨恨我不识好歹,再露出獠牙狠狠咬我。”
“……”
楚慕眉骨微敛,扫过骊欢纤瘦的身躯,目光幽深地宛若一池浓墨。
若要深究错处,昨夜是骊欢自己反复拿楚谚刺激他,他才一时没收住骨子里激荡的恶意。
后至床褥之间,女子破碎的啼哭,水润的唇舌,与他勾缠的汗淋淋的发丝,在他掌心一寸寸柔软的近乎化作春水的肌肤……他禁食太久,心底又攒着盛怒,怎能餍足?
但抛开这些不谈,床榻上终归是他违背了骊欢的意愿。
骊欢说得不错,他就是这种人,温言软语的诱哄讨不到利处,他就容易自拆面具,露出辛苦伪装下的凶戾嘴脸。
所以骊欢明知道他是这种人,又何必非要提及楚谚刺激他?
楚慕喉结滚动,脖颈中两排刺穿血肉的齿痕泛出丝丝痛意,歉然认罪道:“初初,昨夜是我该死,我不该一时气昏头就……”
骊欢睁大眼睛,瞳孔搐动,出奇地想大声驳他“那你为何还不去死?!”
嗓眼尖利的颤音恨不能骂出来,她霍然站起身,冷淡哑声道:“你若当真有一星半点歉意,就快些离开这里!这几日别再来烦我,我不想看到你!”
楚慕搭在桌沿的指节略微一动,面色沉如凉水,漆眸中本就浅薄的悔意霎时褪得干净。
好啊,转来转去,在这等他呢。
骊欢打小是药罐子,那样脆弱柔软的性子,为何屡屡要被他逼进死胡同里、撞得鲜血淋漓才愿意止步回头?
“行,你不愿见我,我走便是。"
楚慕挺直背脊,胸口闷得发紧,温和道:“初初,只要你遵医嘱,按时服药用膳,我断不会来烦你。只是……今夜你不能离开凤鸾宫,外头风大,你身子受不住。”
“皇宫里多的是软轿步辇,不会冷着我,不用你假好心。”
楚慕压低唇角,仍欲阻止。
骊欢镇定自若地抹开脸,抢声续道:“我梦到我阿娘了,小时候她总喜欢带我进宫放风筝,我今晚就是要去祭拜她。”
见女子煞有介事的模样,楚慕周身寒意趋于结冰,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骊欢等不来他再劝,心中微茫的希冀骤然强烈两分,面上无甚情绪地盯着他:“你不要跟着我,我阿娘在天有灵不会想看到你。”
话毕,扶着贵妃榻朝外走。
方才槐序杵在殿门处,已然朝她投递了好几个眼神。轿辇与内应的宫女皆已准备妥当,她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
楚慕目光攫夺她的背影,瘦伶伶的纤腰一掐就断,在她堪堪提步踏出门槛时,冷笑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去把你小侄子杀了。”
脚下一软,骊欢撘住门框的手掌狠狠一颤,立时僵滞地顿住步子。
似没听清男人阴沉的话音,她慢吞吞转回身,便见楚慕闲散地把玩着一只青釉杯盏,两道鹰隼却直勾勾逼视她。
“怎么,急着半夜三更去祭拜爹娘,倒忘了还有个活着的小侄儿?他是你堂兄唯一的骨血,年纪还那么小,生的可爱,孝顺又懂事,他是无辜的。”
脑中轰然一声,骊欢遍体生寒。
两片唇瓣不受控地哆嗦,槐序紧紧搀扶着她的小臂,她才勉强站稳身子,讷声道:“你这个畜生,你太卑鄙了!”
“对!我要杀骊彻概因我是畜生,我是怪物,我卑鄙歹毒、龌龊不堪!我怎么可能当真放任骊家的独种活下去?”
楚慕顺口应承着,明珠流熠的暖光打在他的鼻骨与下颌,挺拔流畅的线条一分分变得冷硬,凤眼再度扬起残忍的阴戾之色。
“概因如此,初初,你大可不必因为骊彻死自责难过啊,我杀他同你又没什么干系,你想走就走罢。”
“我说过,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都成。逐月祭拜爹娘,还是去云雀殿找你的月亮、找你的裕王哥哥,我一概不会拘着你,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欢喜就好。”
骊欢骇然望着楚慕,眸中模糊一片。
一团鼓胀的郁气挤压胸腔,喉头似被生着倒刺的铁钳死死扼制,她唇瓣嗫喏,只咿呀发出半截颤音:“你不能伤害彻儿……”
楚慕无奈“啧”一声,凤目张扬,扯唇看着她:“我说了,我要杀骊彻与你无关。你不是喜欢楚谚么?去云雀殿找他啊,还是想我亲自派人送你去裕王府,送你去平荆跟着楚谚厮守?”
“皇上,求您别再说了!”
槐序半拥住骊欢抖索的肩头,惊觉骊欢体温凉得吓人,却又渗出细密薄汗,忙不迭想求楚慕传唤太医。
骊欢掐住槐序的胳膊,颤巍巍摇了摇头,目光黏着楚慕冷峻如铁的面容,登时水雾迷蒙。
每回争执,她都会对这个畜生生出新的认知。
不必再妄想同楚谚见面、更不必细思楚谚现今的处境……她自身难保,她不能离开这里,彻儿还小,还在东篱院等着她的守护。
无论如何,她不可以让彻儿出事的。
心如擂鼓,思绪几番辗转,骊欢面色惨白地透明,哑声垂泪道:“我错了,凤鸾宫、凤鸾宫好得很,我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
殿外枝叶窸窸窣窣带起一阵夜风,拂动她轻纱薄翼般的衣袂裙带,险些连带着她整个人一并卷入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