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谚的话似恶咒盘旋耳畔,楚慕直直望着骊欢,漆黑得近乎妖异的凤眸露出些许无措之色。
他的伤势亦未全然恢复,胸腔内息一滞,一股血气翻江倒海地涌上喉头,抵唇猛咳两声才压下血腥味儿。
骊欢攥紧被褥,奋力地抬脚踢他:“你滚,滚啊!别在我面前假惺惺做戏!”
踹了两脚,楚慕纹丝不动,骊欢脱力地瘫回床榻中。
她大喘两口气,脚踝忽地被楚慕单掌抓住,心中一激灵,只当楚慕熬不住动了怒,又要如从前那般羞辱她……还没来及挣扎,男人突然起身拉过被褥盖到她身上,动作轻缓,将她的双足牢牢裹进被褥中揉了揉。
骊欢愣怔一瞬,冷冷道:“怎么,又想出了什么鬼话要哄我听?”
“没有,”楚慕摇首,眼角两道细窄的血痕愈发显得玉面俊美无暇,嗓音无端地沙哑,“初初,我答应你让骊彻随安郡守去襄州……我发誓不会伤害那孩子,从今往后更不会拿任何人来威胁你了。”
“……你什么意思?”
骊欢眸光闪烁,暗暗思忖良久,见男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拧眉道:“畜……楚慕,你此话当真?”
楚慕抬指抹过眼角血痕,无奈地叹息一声:“年后择个日子,我陪你一起,亲自送他们回襄州。”
骊欢心头砰咚跳动,又下意识觉得楚慕有旁的坏心思,盯着他追问道:“可你为何突然决定放人了?”
甚至说不再用旁人威胁我的话……
女子面上难以遮掩的质疑尽数落入楚慕眼中,似浸了辣油的鞭子,一下下在楚慕心口抽得鲜血淋漓。
楚慕偏了偏头,唇畔笑意不减:“襄州山楂极负盛名,我的皇后曾时常叨咕襄州的山楂甜糕,我想带她去尝尝。”
“……”
*
这场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
骊欢躺在榻上精心调养三日,这日能下地走动,便与安烟岚带着骊彻去佛堂烧香叩拜。
寺庙主持闭关清修,几名监寺一同接见三人,诵了半日佛经,方才各自散去。
骊欢精神不济,将将送走监寺们,身子便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安烟岚担心她路上病倒,又见大雪未停,索性扶她到偏室歇息。
室内炉香袅袅,清静寂寥。
几人坐下用了盏暖茶,守在门口的婢女忽地禀报“裕王过来拜见。”
骊欢诧异抬眸,一时不知该不该见。
这几日楚慕那个混蛋情绪不错,连放骊彻去襄州都能答允,她不想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楚慕不快,以免坏了此事……若她在此地私见楚谚被他知晓,怕是他又要像条疯狗似地咬人。
骊欢启唇欲回绝不见,骊彻小声道:“小姑姑,裕王叔叔是路过。这三日我去找他和长忠叔叔,每日都见他这个时辰来这里拜佛。”
安烟岚对这位裕王亦是好奇,伸颈张望道:“我在襄州时常听父兄提到此人,言语间颇有夸赞之意。不知他长什么样,骊家妹妹,不如咱们一块见见罢。”
骊欢瞧她有兴致,命人将两排长窗子敞开,示意婢女带人进屋。转念想到楚谚云间仙鹤般清雅的气度,弯唇笑道:“裕王神采出众,放眼大楚,他也是数一数二的男子呢。”
话音将落,便见楚谚踱步到门口。一袭素袍白裘,腰悬玉坠,守礼地躬了躬身子:“臣请皇后娘娘圣安。”
骊欢一时尴尬,暗暗琢磨人家听没听见,一旁的安烟岚“哇”了一声,支颌笑道:“是诶,骊妹妹所言当真,我在襄州可没见过生得这样俊的男人。”
“……”骊欢缓缓看向安烟岚,见安烟岚不觉有异,只得起身还了一礼,温声请楚谚落座。
楚谚撩袍坐到下首,朝小骊彻笑了笑,解释道:“我近日同此间佛堂的监寺聊得颇为投缘,便时常来拜见,碰巧遇上娘娘的侍女,就想着过来请个安。”
骊欢望着男子满怀温朗的气度,一时心生歉意:“王爷,日前在花淋小筑巧遇,害你受楚慕为难,实在抱歉,这两日那个混账可有……”
楚谚好笑地摇头,平声道:“娘娘切莫自责,皇上并未为难我。”
骊欢松口气,骊彻一溜烟自她身畔跑到楚谚身前,攥了攥拳头道:“裕王叔叔,上回长忠叔叔又教了我几招,我都练得差不多了,今晚我去找你练给你看怎么样?”
小男孩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骊欢轻笑了声,安烟岚也掩唇乐道:“我说这小子一日到晚往外跑,还不准我派人跟着,原是出去学武功了。”
骊彻回头看两人,眉目稚气却坚定:“我自然要学武功,长大以后我还要亲手宰了那个狗皇帝报仇!”
室内寂静一瞬,楚谚揉了揉骊彻的脑袋,骊欢遗憾地抿唇:“楚慕已经答应我,年后让彻儿随安大人一同回襄州隐居。”
楚慕并不讶异,弯了弯唇,笑应道:“这是好事,平荆虽然离京城更远些,可到底襄州有他的亲人,总要比平荆亲近些。”
骊欢垂眸“嗯”了声,转而好奇道:“王爷此程在京城待多久?小世子随您一同入京了吗?”
楚谚低叹一声,温和道:“冬日风雪凄寒,那孩子没跟来。我本准备年前动身回平荆陪他,可长云营出了点事,皇上未发话,我也不知何日折返。”
骊欢蹙眉,上回楚慕受伤中毒,便是在长云营巡视时遇上的刺杀。
她还嘱咐槐序打听来着,后来刺眠说是上官家的余党在暗中生事。此事竟还没解决,甚至牵扯到入京述职的亲王身上了?
骊欢无意深思,示意槐序给楚谚添茶,几人话锋一转聊起了旁的事。
此间偏室地势颇高,外头下坡处有一道蜿蜒石阶,自石阶上透过大敞的窗棂望进来,可以毫无遗漏地瞧见室内每一个角落。
大雪簌簌而下,楚慕拥着长裘站在石阶上,便见室内茶香氤氲,几人面上浮着恬淡的笑意。
骊彻懒懒倚在楚谚的椅把上,安家小姐比划手指说着何事,骊欢坐在对面倾耳聆听,时不时应和两句,唇畔愉悦的弧度令苍白的面容无形中生出几分鲜活血色。
楚慕心头压了千斤坠一般,紧紧凝睇骊欢刺目的笑容。
他听不清她们在开心什么,那种闲适的气氛衬得他周身苍茫雪幕异常寒冷。他想上前将骊欢拽出来,想将骊欢拥进怀里,又怕惊扰骊欢的心绪,更怕骊欢受不住独属于他的天地中、那种劈头盖脸的阴冷。
楚慕负着手,指甲不知何时深陷掌心。门口同侍女调笑的长忠发现了他,面色骤然大变,他这才轻嗤了声缓缓行过石阶。
果真,他一露面,都没踏进屋子,里头几人连着一圈侍婢的脸全变了。一个个紧张望过来,仿佛他是什么凶残狠毒的厉鬼。
楚慕心中不屑,见骊欢笑容僵在嘴角,极快地收敛爪牙走过去,捋了捋骊欢鬓边的碎发:“初初,你脸色不好,下午诵经累了么?”
骊欢尴尬地昂脸,见男人面上并无不愉之色,摇首道:“你为何突然过来?”
“我在花淋小筑等你半日,见你总不回来,便过来瞧瞧。”
楚慕说着,拥住骊欢的肩头坐下,想到自己淋了半日冷雪,又起身解下锦裘丢给侍女,轻声道:“没冻着你罢?”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