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夫人没死!小贱人你失望罢?”
上官夫人恶言恶语,幽黒的眸瞳忽地布满血丝,踩着满地鲜血居高临下瞪着骊欢:“当年楚慕那小野|种对骊家发难,那一瓶瓶毒药还是我亲手交给他,这才轻易控制住你爹和骊家军中的大将!”
“我早知那小野种是恩将仇报的角儿,可万万没想到呐,他竟能为了你个小贱人,报复到我夫君和我可怜的瑛儿身上!”
“那野种不是很在乎你么?他人呢?本夫人收到信说他要跟你一块来这梅林快活,他怎么没来……无所谓了,先杀你,引他前来收尸,再动手活宰了他也是一样!”
口中撂着狠话,上官夫人并拢手指往剑身重重一弹,梅林间登时窜出十多名手执利剑的僧人。
一行人出手狠绝,剑刃虚虚一飘,轻松抹过两名惊叫的侍女的脖颈。人头滚落地面,松软的清雪刹那漫开大片猩红血迹,浓烈的腥味儿混合风中冷气涌入鼻尖,吓得余下几名侍女魂惊胆颤地四处奔逃。
上官夫人一把扯下人皮面具,两鬓斑白的长发随风张扬,周身杀气愈浓:“都给我杀!先剐了这小妖女的眼睛!”
骊欢瞠目结舌,只能干坐在雪地中。
上官夫人睨她的目光如此厌恶,竟将上官瑛的死全算到她头上,对她的仇恨全然不亚于对楚慕,压根没有周旋的余地。
“你们还不出来?此地有刺客!”
“都看不见么?不怕楚慕怪罪?”
眼瞧一名身形健硕的僧者快步走到跟前,手中剑刃滴落的血水洇湿她的裙摆,骊欢终于抑制不住地露出哭腔,捶着地面拼命朝四周高声呼喊。
她不能死,凭什么窝窝囊囊被上官家的人杀掉?她还没有看到楚慕最后的下场,彻儿还在她怀中,这是她们骊家仅剩的血脉,她更不能看着彻儿在眼前惨死!
楚慕不可能放她独自和外人出门,绝对在背地里安排了暗卫监视她,为何那些暗卫还不现身?他们还在等什么?
心头焦躁与恐惧反复煎熬,骊欢瞪大眼睛,两片冻得乌紫的唇瓣渐渐喊不出声,只能不受控地嗫嚅着。
一圈男僧见她如此,倒像窥见什么趣味,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骊欢面前壮硕的僧人亦是讽刺地哼笑,手中长剑轻抬,剑尖抵上她的额心,一寸寸向两眼之间下滑。
“小姑娘,你可是妄想让狗皇帝安排在你身后的暗卫救你?”
“可惜了,当年这狗皇帝背着你爹骊阳朔、还有叶王爷那群老西暗中培养自己的爪牙,靠的就是我们上官府的扶持……他手下一半的暗卫都是我们夫人调养出来,方才从后头偷偷料理这群暗卫,虽说费了些功夫,但也算不得太难。”
僧者声音低沉浑厚,宽阔粗粝的影子似一片阴云笼罩而下,骊欢眼前朦胧发黑,半边身子麻木地挪动不得,只觉那道剑尖温热的血迹顺着眉心缓缓滑落鼻尖。
*
朔风呼号,雪势不知何时越下越大。
普山寺北苑地势高耸,百年前圣祖皇帝驾临,在苑内建造了一栋天悟阁。楼阁八面临风气势磅礴,站在顶阁中,可俯瞰整座山寺美景。
此刻顶阁窗棂大敞,内中陈设清简,只在正中央摆放一张黑檀狮纹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错落搏杀,纵横之间你来我往,局势无端地沉寂紧张。
楚谚落下一子,抬眸见楚慕神情疏冷,似当真一心扑在棋局上,闲聊道:“往年姜皇后势大,父皇对你我不上心。咱们被逼进叶亲王府后也这样对弈,只是当时坐在一起满怀忧惧,绝对料想不到今日的处境。”
“……我与你不同,踏进叶王府第一日,我便确信我未来会做皇帝。”
楚慕淡声说着,瞥了眼楚谚道:“倒是皇兄,从前在京城执掌刑狱司,多少官员闻风丧胆,何时竟喜欢缅怀往事,如此多愁善感?”
楚谚长睫轻垂,隐隐自嘲地一笑,转开话锋道:“你还是选择放骊彻去襄州了,看来我那夜之话,你多少听进去些。”
楚慕“啪嗒”落下棋子,听着楚谚笃定的语气,眉心略微一蹙:“是,我该多谢皇兄开解。近日初初很欢喜,待我……也越发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楚谚只当没听出弦外之音,挽袖搁下一枚白子,楚慕指间黑子就势跟上。他思忖半息,绝境中寻出一道生路,又落一子,平声道:“你不必谢我,其实你早晚会放那孩子走的。”
捻棋子的手微微停顿,楚慕凤目深邃,奇道:“皇兄为何如此断定?”
“钟爱一人,是不会忍心见那人痛苦的;你只要对骊欢动了真心,便一定会同她妥协。”
楚谚说罢,见楚慕盯视他,犹疑片刻,索性续道:“倘若你求的是与她重新来过,而非将一副躯壳困在身边,那便不该再要挟她什么。这样做无非将她的心结系得更紧,况且她身边早已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她会受不……”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楚慕轻嗤一声,费解地打断道:“五皇兄,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和骊欢的事指三道四?”
“当年骊欢同我成婚,你心里偷摸喜欢她很难受罢,为何不去争取?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你背着她连孩子都生了,又何必如此深情款款回来见她、一副处处为她着想的模样?”
“我下旨屠戮了骊家满门,是做了太多伤害她的事,可伤害她的只有我一人么?你为何要告知她小时候在韩府替她解围的人是你?你没有想过她发觉自己嫁错了人,心里会痛苦么?”
“……”
楚谚执棋的手指压在棋盘上,垂睫不语,周身矜贵从容的气度似笼罩一层淡蒙蒙的阴霾。
楚慕端起棋盘边的瓷盅,抿了口冷酒,扯唇道:“那夜在花淋小筑巧遇,回寝阁后骊欢同我闹脾气,哭着说你早晚有一日会来救她……”
“可你知道你不会来,你赌不起,你怕输了连累你那路都走不稳的儿子,你也舍不下平荆的百姓来同我争权。”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骊欢面前转悠、给她以为能脱离苦海的虚幻希望?你不明白概因你的存在,我同她才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嫌隙么?”
呼啸的长风卷着鹅雪涌进室内,楚慕沉凝的质问声好似一同裹入寒风,化作一柄柄尖锐的冷刀子刮痛耳膜,只觉自己的出现,当真害事情变得更糟了。
楚谚心绪低迷,恍惚中妻子的面貌掠过脑海。
他的妻子是老平荆王嫡出的幺女,小字便唤作阿幺,自幼受尽荣宠,却是与骊欢截然相反的木讷性子。不善言辞、不爱走动,唯独眉间眼底总是蕴着一抹温善的笑意。
他们成婚后,阿幺很快怀上孩子。
那日府医诊出喜脉,阿幺兴冲冲跑去书阁告知他,碰巧撞见他在书案前观摩那幅平日里珍藏着、不愿视人的画卷。
画卷中是一名妙龄女子,五官并未描绘细致,仅瞧着面上清甜的笑容,便可感知一股鲜活的娇俏劲儿;寥寥勾勒出的身形覆着一袭绣花杏黄锦裙,不盈一握的腰肢系着流苏带子,似二月暖阳拂落豆蔻梢头,明媚又清艳。
只单单站在画中不动,已是冠绝天下的美貌。
阿幺没见过骊欢,扫了两眼只断定那不是她自己——她的脖颈中有一块麒麟状的红胎记,好认得很。
“怪不得王爷平日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这是王爷惦念在心的姑娘吗?”她声音寡淡无味,极力克制着平静,懂事地抬眸笑道,“王爷若当真喜欢,可以将这位妹妹纳进王府。”
他被撞破心事,心头沉沉坠着,不愿同她深聊,只不屑地冷笑了声:“纳作妾室?你知人家是谁?我纵是将裕王妃的头衔捧到她身前,她也不会多看两眼。”
“……”
阿幺一下呆住了,傻愣愣看着他。如石子入水荡开圈圈涟漪,她面上极快晕开尴尬的神采,涩然翕动着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的日子倒也安稳,他在平荆一带势力逐渐稳固,阿幺的肚子也一日日变得圆滚。只是阿幺添了梦魇的毛病,月份大了,更是夜夜睡不踏实。
他请遍大夫,总诊不出所以然,只得送阿幺回平荆王府养胎。他想,王府有阿幺的爹娘,挨着最亲近的人,总会能安心些。而他的裕王府不在平荆境内,两地相距虽不算多远,乘马车也得耗费一整日的工夫。
那段日子,阿幺舍不下他,时常挺着肚子坐一整日的马车回来看他;他担心她路上出事,每回见面都要斥责两句,再抽空送她回她的父母身边。
这两年回首再望,他和阿幺之间也有不少甜蜜的相处。
譬如去平荆的马车中他哄阿幺入眠,为阿幺吹奏过安神曲;阿幺来兴致时,会为他讲述平荆的风俗人情;他们也曾一同煮过茶水,坐在一起琢磨过孩子的性别和名字。
为了庆贺,他还将母亲留给他的血玉打磨成两块麒麟佩,一块准备在阿幺的生辰之日给阿幺,一块留给未出世的孩子。
他也不知,从何时起放下了骊欢——
他心中挚爱,是他的妻子阿幺;阿幺死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这一点。
那年阿幺生辰,他在裕王府被突如其来的政务绊住脚步,想着晚上去平荆为她庆生也一样。
没等到晚上,平荆王府来人求援,跪在他跟前哭诉平荆叛乱。一群乱党伙同附近山匪打入王府,杀害了平荆王妃,甚至趁乱掳走了他身怀六甲的阿幺做人质。
当时芒刺在背的恐慌,至今记忆犹新。
他浑身气血逆流,连呼吸都失去掌控,一路带兵赶至平荆诛灭乱党,他的阿幺却已奄奄一息。
那片硝烟野地,四处躺着脏乱的尸首与血水,阿幺就那么倚在他怀中分娩出一名男婴,匆匆离世……而那块麒麟玉佩,他最终也没来及送到阿幺手中。
寒风拍打窗子,楚谚回过神,周身哀愁之气愈发浓郁,哑声遮掩道:“我无意破坏你和骊欢的关系,只是不想你再添旁的悔恨;骊姑娘性情柔善,我也不希望她同我亡妻一般。”
楚慕阴骘的神情略略顿住,若有所思端量楚谚,楚谚周身寥落的气息、乃至性情的转变都一瞬间得到了解释。
不动声色地收敛心绪,楚慕落下指尖棋子,冷冷嘲道:“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至于初初,更不劳你费心。”
楚谚眉睫颤了颤,抬眸便见楚慕幽幽笑了声,无趣道:“皇兄,生路尽断,这局棋还有再继续的必要么?”
棋盘上黑子局势大好,白子受困其中奋力腾挪,仍是几乎全灭。
楚谚凝神琢磨,隐隐察觉他在绝境中发现的那一村柳暗花明,不过是楚慕诱他步入死局的一步鱼饵罢了。
楚慕的对弈之术永远这般高明,步步为营、攻城略地,可惜男女之情并不似对弈只讲究胜负。
修长的指节搭在香檀棋罐上,楚谚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蓦地高空一声烟花炸响,刺耳的爆鸣声慢悠悠回荡开来。
他侧首扫向窗外,楚慕已拂袖闪至窗棂前,只见外头苍茫风雪中一簇盛大烟花远远坠落,无数亮眼的碎屑伴着鹅雪缓缓飘转而下。
“那边似乎是后山梅林的方——”
楚谚起身行至楚慕身畔,话音未落,楚慕面色“唰”地惨白,周身冷凝的寒气似暴烈的风雪,白裘一扬,竟直接翻过窗棂纵身跃下数十丈的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