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凛冬风雪莫测,天色放晴没多久,又一场大雪飘飘摇摇落了数日未停。
骊欢昼夜守在偏殿,期间骊彻苏醒两回、毒发三回,险些咽了气。大夫们轮番上阵,施针切脉、香灸熏洗,几乎使遍了法子,骊彻反倒发起高热,梦里总神志不清地说胡话,俨然愈发严重。
这夜子时,骊欢熬了大半宿没合眼,宫婢们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寝殿睡一觉。床榻深处的小骊彻蓦然呕出一滩黑血,仰面痛哼道:“小姑姑,救救我!”
少年容貌苍白而扭曲,小手痉挛地攥紧骊欢的袖摆,说罢便张着嘴昏厥过去。浓黑的血水顺着他的口鼻缓缓淌下,竟似浓稠的墨汁融入发丝,煞是骇人。
榻边的宫婢们瞪大眼睛,惊叫一声,忙呼喊守夜的大夫们进屋。又怕骊欢碰到脏血,一个个慌里慌张地伸手拦住骊欢、使劲拽着她离开床榻附近。
满室混乱,骊欢由着众人拉扯,目光朦朦胧胧凝睇在骊彻脸上,脑袋电闪雷鸣般轰然炸响。
彻儿可能真的要死了——
这群出身四海的名医压根炼不出解药,若真能炼出解药,何至于拖到如今?
楚慕只会假惺惺安抚她,根本没有办法帮她救骊彻。甚至,那个畜生如此卑劣狠毒,是否用心在救骊彻都是两说。
可她又能如何?她被困在这片皇宫禁苑,只能依仗楚慕,永永远远都逃不出楚慕的手心;更没有人能帮她。
楚慕这会儿在宸元阁批改奏章,暗卫们小心翼翼禀明骊彻的病况,不过一刻钟工夫,他便火急火燎赶至凤鸾宫。
男人袍角翻飞,生怕去晚了骊欢伤心过度引发旧疾;行至殿门外听见骊欢沙哑的哭诉,步履灌铅似地顿住。
“彻儿,你不能死在这里,你外祖父还等着带你回襄州……你是我们骊家唯一的传人,你还说长大以后要保护姑姑不受欺负,怎么可以丢下姑姑一个人活着?”
“你要替你爹娘好好活着,你不是还想和长忠叔叔学武功吗?怎么可以这么小就死掉?”
女子哭声呜呜噎噎,混着夜空低幽的冷风刮过树梢,时断时续地拂入众人耳内,格外凄苦绝望。
楚慕盯着门扉内柔和的光亮,犹疑片刻,终是没跨步进去。他朝身侧暗卫递了个眼神,独自转回廊道坐下,那暗卫很快进屋领了两名守夜的大夫出来回话。
殿内气氛凝重,大夫们暂时稳住骊彻的毒性,抹着虚汗宽慰骊欢两句,纷纷退至屏风外候命。
骊欢坐回榻边握紧骊彻的手,双眼红肿,哭着哭着便流干了眼泪,心头却突突狂跳,总不能安定下来。
宫婢们看得苦涩,软言劝她回寝殿歇息。她哪能歇得住,拂开侍女们在殿内走了两圈,脑袋稍微清醒,一瞥眼透过雕花窗子瞧见暗卫架着两名大夫离开。
暗夜风雪凄迷,隔着窗子辨不清两名大夫的神情,只隐隐可见两人拼命挣扎,口中惊恐又哀求地对着廊道哭喊:“饶命!饶命呐!”
骊欢心头发冷,猛地打了个战栗,侧目就见楚慕颀长的身影绕过翠玉屏风,缓步踱进内室。
男人满身清冽寒气,墨玉冠发沾染着细碎的雪渍,足见来得匆忙。
青铜灯架上夜明珠银白的柔光泼到他周身,却衬得他的神情全无攻击力,甚至平添几分无措的忧悒:“初初,我听奴才说彻儿又毒发了,你还好吗?”
“彻儿的毒暂时压下了,我没事。”
骊欢倦怠地垂眼,慢腾腾坐到圆桌边儿斟了盏茶,又举起杯盏递给他:“皇上何时过来的?”
楚慕接过茶盏坐下,听骊欢语气和缓,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沉痛哀伤,略略宽心些许,温声道:“我方才在宸元阁批奏章,收到下头奴才的信,便急着赶过来了。”
“是吗?”骊欢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脑中思绪愈发清明,好奇道:“可我方才瞧见你的暗卫拖着两名大夫走了,若非你在外头授意,那些暗卫有这样的胆子吗?”
楚慕神情微凝,骊欢了然地扯了扯唇角,抬手压住鼓噪的心口:“你为何不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你无缘无故抓人家做什么,你将他们杀了吗?”
“没有,下令赶他们出宫罢了。”
见骊欢较真,楚慕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叹道:“日前,那两个废物说找到一昧南疆草药,研制出解毒之方了。可这么久一点效用没有,还害得彻儿病情加重险些丧命,留在宫里也是祸害。”
骊欢若有所思地缄默,眸光一闪,凝声道:“楚慕,我想见见上官夫人!”
“……”楚慕盯着她,呷了口暖茶,面色如常道,“那老毒妇花招多得很,见她作什么?”
骊欢杏眸波光流转,微微前倾身子,认真道:“兴许她仇恨你,这才没有据实相告;我去见一见她,她说不准会和我谈条件,再告诉我解药在哪里。”
楚慕睫羽轻轻下垂,犹疑地挪开眼,俊脸掠过一抹苦笑:“初初,我还没来及告知你,那老毒妇死了。”
“她真的没有解药,死牢里上百般刑具全给她用了;甚至派人易容成她儿子将她救出囚牢,她对自己儿子袒露心声都说没解药,我一时怒极,便将她凌迟处死了。”
骊欢脑中紧绷的思绪猛然断裂,晕眩之感越发强烈,不由得一阵头重脚轻。
楚慕沉黑的眸瞳浮浮沉沉闪着碎光,起身拥住她,软声疼惜道:“初初,你先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大夫们总会有法子的;我已派人八百里加急赶往苗疆求医,百日红发源于苗疆毒师,总能找到解毒之法。”
“可是我怕彻儿没那么多的时间!”
骊欢泪眼婆娑,偏头望向床榻中瘦小的少年,抽噎着哭出声:“楚慕,快想想法子,求你想个法子,他若死了,我便也不活了。”
楚慕抚摸她背脊的手掌微微蜷缩,掌下女子单薄的身躯隔着袄衣不住颤抖,竟似凛冬枯枝上畏寒的小雀子,稍不留神便要坠下枝头,被苍茫风雪卷入无边山崖。
一瞬间,那抹荒唐念头又窜出脑海。
救骊彻罢,动手救那个孩子。
最起码他的初初不会再难过——
可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隐忍这么多年才爬上皇位,九州寰宇至尊至贵之人,竟要舍弃一切、用自己苦苦存活下来的性命去换一个小孩的命?那些贱视他、被他踩在脚底的奴才翻过身会如何看待他?
他要沦为全大楚的笑柄么?
这小孩算什么玩意,配他如此牺牲?
*
骊欢被楚慕抱回寝殿歇了一觉,翌日晌午醒来,楚慕已不见踪影。
她迷迷糊糊的,隐约记得昨夜楚慕遣散了殿内侍婢,亲自点了安神香,对她又亲又哄,又用热巾帕为她敷眼睛,反反复复地换热水,忙活了半夜没停。
骊欢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要下榻去看骊彻,忽地一道清丽声线传进殿堂:“骊妹妹,你睡醒啦!先别急着起来,当心闪了汗着凉。”
骊欢展眼一望,讶然喜道:“安姐姐?你怎么来了!”
安烟岚一身勾莲纹对襟袄裙,挽袖坐到凤榻边握住她的手,叹道:“你和彻儿在宫里没个音讯,我哪里放心得下!昨日托哥哥呈了折子,好在那狗皇帝没为难我,今早还派人上门接我,我便进宫看你们来了。”
骊欢抿抿唇,上下端量安烟岚两眼,担忧道:“你的伤势好些了吗?安伯父身体还好吗?”
“我的伤没什么大碍,那日在梅林,长忠扑到我身上救了我,我被炸伤胳膊晕过去了而已,唉,长忠伤得很严重。”
安烟岚说着挠了挠耳鬓,语气略有些低切:“我父亲那边也还好,见我能吃能喝,他没怎么为我担心;只是……总见不到彻儿,他难免要胡思乱想,我怕他得知彻儿中毒的事会上火,眼下还同哥哥瞒着他呢。”
骊欢透过窗棂瞧了眼偏殿的方向,染着薄红的杏眸一片咸涩,低喃道:“姐姐费心了,还是多瞒他老人家一段时日罢。”
安烟岚心头“咯噔”一跳,抓紧她的手,又慢慢松开:“骊妹妹,将才我在偏殿陪了彻儿一会儿,他脸色很差,怎么叫都叫不醒;可是皇宫太医那么多,他们都没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