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权位已至人臣巅峰,早不是当年倚仗骊将军的微贱皇子,又生得高挑隽美、品行出众,恐怕早晚要腻了骊氏女。寻常的官宦人家尚且三妻四妾,堂堂亲王又怎可能守着王妃一辈子?
骊欢自然不在意这些,阿娘和阿嫂却少不得在她面前唠叨,提点她对楚慕多上些心,尽早诞下小世子,叫外头想看热闹的人歇了心思。
这日阿娘来景王府,骊欢还没高兴片刻,阿娘身后随行的侍女端出一碗汤药放到桌案上,深褐色的汤汁轻轻晃荡,离鼻尖老远便能嗅到一股清苦味儿。
骊欢蹙眉看着药汁,阿娘道了声“阿弥陀佛”,一脸虔诚地握住她的手:“初初,这是娘从普山寺的大师那里求来的送子良药,好些侯爵夫人都说吃了这药便怀上了!娘请宫里的太医瞧过了,是坐胎的良方,你这几日也试试罢。”
骊欢哪能愿意喝,冷淡地别开脸,“我不求子嗣,实在不行,宗室里多的是孩子,我过两年挑个顺眼的养在膝下便是。”
骊夫人眼皮跳了跳,嗔怪地点骊欢的额头,“你这孩子,你是无所谓,可少慕呢?他从小孤苦伶仃的,又满心扑在你身上,好容易熬得出人头地,你忍心让他这景王府后继无人?”
骊欢揪着衣袖不说话,骊夫人叹了口气,温声劝说:“不论男孩儿女孩儿,好歹该生一个,王府也热闹些。”
楚慕负手立在门外,心头幽幽冷笑。
都没睡过,喝坐胎药顶什么用?不过若真能有个孩子,那固然最好,他同骊欢的羁绊也能更深些……楚慕这样想着,前世骊欢决绝的语气又浮在耳边:
“事有万一,给我避子药。”
“我若怀上你的孽种,必定生下来活活摔死。”
楚慕冷下眉目,久久等不来里头骊欢的话声,拂了拂雪袖跨步进屋,温润地唤了声“娘”。
骊夫人笑着起身相迎,楚慕客气地示意侍女扶她坐下,自己撩袍坐到骊欢身边:“初初,我都听见了,这是阿娘的心意,不如便喝了罢。”
骊欢横眼瞪向楚慕,指节紧紧绞住了袖摆。奈何阿娘坐在身边,她又不好发作,楚慕煞有介事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涩味冲鼻的药汁送到她唇边,她只得顺从地咽下去。
一碗坐胎药罢了,她婚后虽不曾有过房事,但阿娘说请宫里的太医看过了,不是江湖和尚害人的方子,喝下去对身体应当没多大损伤。
汤匙轻轻触到唇瓣,楚慕端药碗的手倏地一抖,大半碗汤汁倾洒在他掌心,顺着手腕洇湿了半截雪袖,递到骊欢唇边的汤匙自然收了回去。
骊欢愣怔地眨了眨眼,阿娘“唉呀”一声,后头侍女忙递帕子过来,楚慕却捂住手臂,玉面露出些许苍白的痛意:“无碍,不必擦了。昨日我在军营看将士练兵,不慎弄伤胳膊,正巧也到换药的时辰,只是糟蹋了阿娘的心意。”
骊夫人哪还顾得上坐胎药,忙吩咐侍女传唤大夫,楚慕随大夫回屋更衣包扎,她才稍稍宽心。一径用完晌饭,又嘱咐楚慕按时敷药,又交代骊欢好生照料,这才坐上马车离开。
骊欢乖巧地送走阿娘,回屋见楚慕一脸笑意地坐在床榻上看她,便走过去一把拉起楚慕的胳膊,撩开男人雪锦织绣的袖袍,小臂肤色精白、肌理紧实,哪里是受过伤的模样?
“楚慕,你真是无聊!”
骊欢松开男人的胳膊,转身坐到妆镜前梳发,楚慕轻笑地摇了摇头,跟到她身后抚摸她松散的青丝:“哪里就无聊了,阿娘的心意辜负不得,我若不这么做,你必定老实喝下去了罢。”
骊欢嗓眼哼了一声,伸手握起妆奁上的描银梳篦,忽地整只手被身后男人包裹进掌心。
铜镜里一双璧人相依,男人弯下腰迁就着她,俊脸昳丽似画,声音像盛夏拂去躁意的清风:“初初,我来给你梳发罢。”
“往后每日,我给你描眉梳发好不好。”
*
月寒日暖,半年后的萧瑟深秋,景王府内那树合欢盛大地灿烂一季,此刻落了满地的枯枝乱叶。
骊欢站在廊下看侍女们清扫,心头漫过久违的不安之感,一直等到暮光四合,楚慕都没回王府,身边的侍女却打听来了北地将起战乱的消息。
骊欢拢了拢身上薄裘,不免担心自家阿爹的安危。
这一世的朝局与前世大有不同,前世这个时段她们骊家嫡系灭门。当时也有北狄部落趁势攻城,楚慕却早在北地边境设下埋伏,以血腥手段镇压了那次战乱。
而当世大楚内政安稳,她去年成婚之后,阿爹便远赴北地戍守边境。如今阿爹健在,那群北狄部落还敢造次,定然做好了大战的准备。
心中暗暗琢磨着,骊府小厮急得喘着气来传口信儿,说骊夫人请她回去一趟。
骊欢不知出了何事,赶紧回将军府见阿娘。阿娘垂泪低泣,说收到密信阿爹在北地身中毒箭,眼下正退居后营疗养;而她留在京城守着骊府的空宅子也无意思,已经决定北上照料阿爹了。
骊欢诧异又惊慌,这才得知原来阿爹受伤已有些时日,是楚慕不愿她多加忧愁,索性瞒着没说。而骊府之内,年前她大伯和阿兄便赶赴南疆镇守边关,南疆相对安稳,常年与妻儿分离也没有必要,阿嫂半月前便已经考虑带彻儿去南疆与夫君团聚了。
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骊欢愕然许久,几乎下意识开口要随阿娘一起走,却哄得阿娘破涕为笑:“乖女儿,说什么傻话。”
“……”骊欢拧眉想要强求,却完全找不出说辞,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会像上辈子那样被留在这座皇城,和楚慕一起被困在这座皇城,她是楚慕的景王妃。
前世那种孤零零的空寂席卷心头,骊欢魂不守舍地赶回景王府,楚慕在宫中议事还没有回来,她便草草歇下,直到翌日清早才见到楚慕。
骊欢的行踪自有人报给楚慕,楚慕回府见她失神,便知她昨夜没有睡好,暗骂骊府那群人沉不住气,轻轻上前拥住骊欢:“你阿爹的伤并不要紧,只是箭上剧毒麻痹神经,暂时不能带兵,我想等安排好一切再同你说,免得你平白担心。”
“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你要安排什么?”
骊欢梗着脖子落泪,鲜少这样同楚慕闹脾气,楚慕愣了愣,轻轻捧住她的脸:“我昨夜已同皇上商榷,北疆需要将领支援,我会亲自带兵过去,你和我一块儿去。”
骊欢睁大眼睛,似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楚慕眸底掠过细碎的幽光,温声道:“这场战事不会持续太久,你和阿娘待在城里安全得很,那里也是你长大的地方,我陪你回去看看,归期你来定,我带兵驻扎个五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骊欢不敢置信地翕动唇瓣,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搂抱盯着他:“楚慕你疯了吗,你当真愿意离开皇城?”
“北疆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那里又冷又空旷,我少时从北疆回京城,好多人都看不上我,那里偏僻苦寒,你真的甘心去?”
楚慕只从骊欢话中听出酸楚之意,神情冷了半瞬,抬手抚摸骊欢鬓边碎发:“有你在,怎会苦寒?”
骊欢杏眸水雾迷蒙,顿了顿,便又质疑:“可是、可是皇城才是权利中枢,你在这里得到的,必定比戍守边关多……”
“怎么办呢,我谋求的只有你。”楚慕有些好笑地打断骊欢,门外灿金的晨曦拂落他一身雪袍,映得他眼底波光粼粼。
骊欢再没什么话好问,抬指抚上男人笑吟吟的眉眼,忍不住哭了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深入骨髓的怨憎和抵触已成过去,她真的该放下了。
楚慕眼底亦满是眷恋,今日的骊欢兴许准备回将军府陪骊夫人,簪了支坠流苏的杏花银钗子,一身藕合色交襟绣鸾纹长裙,再无更多坠饰,清婉动人的像剥壳的荔枝。
他克制不住地倾身吻了吻骊欢的额心,见骊欢轻轻地昂首回应,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摁进怀抱,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甜软的气息。
秋风轻起,蝉鸣啾啁,两人轻轻相拥,那些芥蒂悄无声息地解开,室内晨曦涌动之处,一派清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