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住得不远,余白大抵也是奔着培养他们的默契安排的——不过她大抵没料到两个少年会钻进一个被窝里去。
步闲庭记得庄客离总是睡得很早,他抹黑进他的屋子里时总能看见床榻上睡得直挺挺的少年人——说真的,他怎么睡觉都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步闲庭便踩着月色挨近他床边,在伸手之前庄客离就睁开了眼。
步闲庭默默收回手,不作声地在他的床上坐下了。
庄客离静静地看他片刻,道:“噩梦?”
步闲庭模糊地“嗯”了一声,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我梦见曹烽他们了。”步闲庭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我梦见我没有通过那次试炼,被埋在坑底了。”
庄客离坐起身,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末了道:“这个月第三次了?”
步闲庭撇了下嘴:“记不清第几次了。”
庄客离给他让出了些位子,步闲庭便蹬掉靴子坐在他被褥上,道:“你做噩梦的时候都是怎么办的——别告诉我你不做噩梦,你小子现在已经够不像人了。”
“不像人”的庄客离默默看他一眼,道:“我也做过噩梦。”
步闲庭追问道:“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庄客离一五一十地说:“过些日子就忘了,不需要特意去解决些什么。”
步闲庭张张嘴,又闭上,几秒后才说到:“……所以这是又一件你已经习惯了的事?老天爷,我再不说你不像人了,你小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啊?天王老子来了都要说你一句惨吧。”
庄客离听出他又开始插科打诨,便道:“我说过我是流民,生死离别是家常便饭。在这儿其他的那些难民大多也都如此,倒不如说你才是例外的那个。”
步闲庭耸了下肩:“我当你在夸我了。”
庄客离不语,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不其然摸了一手的冷汗。
步闲庭一张喋喋不休的嘴被他一摸倒是安静了,默不作声地看他掀开被褥,示意自己躺边上。
“明日任务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步闲庭不与他见外,一骨碌翻进庄客离还带着温热的被子里,老老实实地躺下了。
他二人都半大不小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正向着青年挺拔的模样奔去——钻人被窝这种事步闲庭搁以前绝对做不到,他顶多是在十岁做噩梦的时候钻过步允的被子,然后第二天顶着通红的脸经受他三哥似笑非笑的注视。
只是庄客离不一样,步闲庭自己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好像跟在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身边多惊世骇俗的事情都不算什么大事。
步小少爷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宠辱不惊,冷静自持,在某些时候又残忍果决地吓人。
他身上是步闲庭未曾见识过的世界,带着些江湖的腥风与肆意,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步闲庭会被他吸引,一定会被他吸引。
“我还是好奇。”步闲庭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会从鹭州逃到这里来?”
庄客离叹了口气——以往类似的问题他都不会作答,但今日大概是看着步闲庭状态不佳,便带着些无奈地透露道:
“我家……是被人构陷,逃难出鹭州的。”
步闲庭“啊”了一声,“是鹭州当地官府干的?”
庄客离默然,片刻后道:“鹭州当地官员之子轻薄我娘,我祖父打上官府,然后被倒打一耙泼了脏水,最后只得举家逃离鹭州。”
他说起这事时话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实在诉说些事不关己的传闻。步闲庭侧过身去看他,道:“你父亲呢?没听你提过。”
他这一问明显问到了点子上,庄客离脸上又流露出些许抗拒的情绪——步闲庭见好就收,道:“好了好了,不想说就不用说,睡觉睡觉。”
他说着便闭上了眼,屋中一时又陷入了安静。
庄客离平稳的呼吸就在耳边,步闲庭听着格外安心。就在他快要去梦会周公时,庄客离才又轻又缓地说:
“我爹……在我小的时候就抛下我们一家了。”
步闲庭强撑着抬起眼皮:“嗯?”
庄客离平躺着看天花板,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这时候亮得吓人。
他说:“我爹说他要去赴约——他青年时与人有过约定,他说他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庄客离的声音有些沙哑,步闲庭无端听出了些怨怼:“他一走就是十几年,再没有过消息。”
步闲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道:“没想过去找他吗?”
庄客离道:“找不到。只要他想,没有人能找到他。”
这话可就带了些深意了。步闲庭看着庄客离,而后者明显是不打算再说了,把被子往他脸上一盖说到:“睡吧,我多言了。”
步闲庭拉下被子,枕着手臂看庄客离的侧脸,道:“没事,我等你想说的时候。”
庄客离没应声,闭上了眼。
步闲庭略略失笑,重新缩回温暖的被窝里阖眼,一夜好梦,再无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