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槐手掌宽大,指节分明,遮在他眼前将血腥的场面挡得严严实实。
他道:“怕你看吐,脏了我的衣服。”
随风却根本没心思想吓不吓人这件事,村口锦衣男子暴戾的脾性,村民同情的眼神,癫疯的老母亲,还有此刻宁愿被撕碎也要去报仇的新娘女鬼。
他大喊:“鬼王兄弟,要不先听听她有什么冤屈,方才我在村口确实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就这样冤死下去对地府工作环境也有影响嘛!”
新娘尖锐的嘶吼声未停,随风再次大喊道:“姑娘,你保证不杀人,我帮你给你母亲养老送终!”
闻言,新娘身体放软,嘶吼声渐渐停下,眼神慢慢恢复清明,鬼王放开手。
“你当真愿意为我母亲送终?”
随风连忙点头。
鬼新娘抬手拧自己的脖子,将头颅掰回原本的位置后才低声道:“我是钱家大少爷钱乌侯第十二个妻子,嫁到钱家一年未曾有孕,昨日钱家便给我排了拍喜,可生不出儿子怎能怪我,他钱乌侯娶了十几个妻子也没能生出一个儿子,为何不考虑是他钱家作恶太多,老天这才绝了他家的后。”
娶十几个妻子!随风大受震撼,他一把拉下兰槐遮住他双眼的手掌,露出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十分震惊道:“虽然你们这里三妻四妾很正常,但是十二个妻子多少有点吓人吧,还有,拍喜是什么?”
看这阵仗没个一时半会儿是聊不完了,鬼王干脆在院里找个地儿坐着听。
“若是有女子嫁入夫家一年内无所出的,都会被送回娘家,在送回去的路上需穿喜服,用棒子拍打肚子,女子熬过了这打后才可以重新回到夫家,熬不过的就自己回娘家等死,运气好些熬过了回到夫家也会落下一身的毛病,生生病死过去。”
这整个过程就叫做拍喜。
“钱家嫌在村子里拍喜血腥气会坏了钱家庄气运,每次都让人在村口外的林子里行完拍喜礼才回来。”
知道了拍喜为何物的随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先前在村口外的场景是怎么回事,又气又无语,他猛地一拍院子里的桌子,手心阵阵发疼,道:“这是杀人!这哪里是拍喜!生不出儿子就打女人,丧心病狂!”
鬼王似乎对这个习俗略有所知,道:“这习俗不是被祖明世废了吗?怎么还有人用?”
随风疑惑道:“兄弟你怎么对祖明世的事情这么了解?”
“先前在皇陵,你们在看回忆,我在大殿外头看他的碑文,那上头全是他的功绩。”
鬼新娘点头道:“是废了的,只是钱家到了钱乌侯这一代迟迟生不出儿子,他爹钱桑子便想到了这招,钱家在钱家庄是地头蛇,谁敢违逆啊,钱乌侯之前娶的十一个妻子里有九个都死在了拍喜上。”
“郡守呢?县令呢?都不管吗?”
祖明世治国严明,祖亥继位后继承了祖明世生前行事,郡守每年都要去丰都述职,总不可能对这里的事情隐而不报。
鬼新娘哭了起来,“前两年新郡守上任,他是钱家大女儿的女婿,自家人怎会揭露自家人……”
有了个郡守女婿,县令有哪里敢得罪钱家。
鬼新娘给的信息零碎,随风靠着强大的理科生推理能力大致理清楚了。
这里叫做钱家庄,背靠翻冢山,翻冢山多桃林竹林,钱家庄原本是个无名小村庄,后来迁来了一户姓钱的人家,无愧于这个姓氏,钱家靠山吃山大力发展桃林业务和竹子编织品让整个村庄富了起来,村民为了感念钱家集体统一给村庄改名为钱家庄。
钱家前两代人是仁善至极的好人,到了钱桑子这一代就不行了,靠着上辈人的恩德耀武扬威当起了地头蛇,欺男霸女,赌博奢淫,自家女儿傍上了当地郡守,待其子钱乌侯及冠后为其寻了个良家女子为妻,只是这妻子嫁进钱家两载都生不出一男半女,钱乌侯一气之下将人打死了,随后又娶了一个,不过几日这第二个妻子便跳井死了,死因不明。
此后再没有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姑娘嫁到钱家这个虎狼窝,钱乌侯娶不到人,开始了强抢民女,哪家姑娘生得好看便派人去掳了来当晚就拜堂成亲,村民惧怕钱家权势只能小心生活,要不就举家搬迁。
“我就是被抢来的第十二个,之前好几个都因为生不出儿子死在拍喜礼上,本想着安心在钱家生儿育女保我母亲一生平安,可不知为何怎的都怀不上,看过了不少郎中都说我身子好着,钱家非说怪我肚子不争气,这才将我捆在牛背上行拍喜礼。”
说着,鬼新娘眼中的恨意隐隐有升起之势,随风急忙安抚道:“别担心,我和皇上有点交情,钱家联合官员作威作福,皇上知道了定会整治。”
随风跟吃饭一样随意说出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鬼新娘呆滞了。
一只惨白着脸的鬼瞪着杏眼看他,身上还有一道道生前的鞭子伤口,血淋淋的,随风怎么看都觉得骇人,不由得移开眼咳嗽一声,哈哈笑道:“姑娘,倒也不必这么看着我,你安心去投胎,此事便交给我,我身边这位会飞,他去一趟皇宫很快的,是吧,兰槐?”
兰槐:“………”
鬼新娘安心了,跪下给随风重重地磕了个头,道:“我父亲前些日子因为我被抢去气死了,如今只有我娘孤身一人,日后还烦请您多照顾。”
她回身看了眼灶台边的老母亲,含泪走到鬼王身边。
鬼王打了个哈欠,颇有点敬佩地盯着随风,赞道:“竟不知道化解厉鬼怨念还能这般,佩服佩服,若不是我急着把人带下去回来寻我娘子,定要和你好好聊聊如何收服厉鬼。”
瞎猫碰到死耗子的随风自觉受了这句夸赞,道:“小菜一碟小菜一碟,不用太佩服我哈哈哈哈!”
他笑着看两只鬼消失在他眼前。
人都走了,随风在屋子后头挖了个坑将新娘尸体草草埋了,再回到院子里时,灶台边的老妇正盯着冒热气的锅发呆,随风抬脚准备进去,岂料老妇人突然举起砧板上的刀抹了脖子,快得他都来不及阻止。
兰槐甚至都没注意到这边,直到听到随风惊呼一声才看过去,这一看也愣住了。
随风久久回不过来神,僵硬在厨房门前不动。最后是兰槐进去探了老妇鼻息,“死了。”
“怎么就……就死了,原本我都想好了,留在这里几年给她养老,然后再去找你的。”
连怎么在兰槐手上坑一笔银子的事情他都想好了,现在都白想了。
“兰槐,等婆婆的魂魄下去后,那姑娘会不会怪我没照顾好她娘?”
他强行拖着自己的腿往厨房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又疼又麻。
“这是意外。”兰槐伸手扶他。
随风刚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庄,就被迫亲手埋葬了两个跟他毫无关系又羁绊深厚的死人。
黑白无常来得很快,轻而易举就勾走了老妇人的魂魄,可怜那老妇人的魂魄,竟也是疯疯傻傻的。
他忽而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道: “不是说对凡人施法会被天道大佬罚吗?你方才在村口打了那帮人,你不怕吗?”
兰槐对他的迟钝感到绝望,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
随风尴尬地笑了笑。
这里没有别人,小白从兰槐衣袖里钻出来,解释道:“不让凡人受伤就行,刚才兰美人只是让他们不能动,放心吧,兰美人最爱他自己了,才不会让自己被罚呢。”
望着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坟墓,随风干涩着嗓子开口道:“兰槐,那个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见兰槐眼尾渐渐眯起,随风赶紧举手发誓道:“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管闲事了!”
兰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语。
随风抿唇,低头看着脚尖,“其实我不是天生爱管闲事的,主要是我以前很可怜,遇到什么事情都没人帮我,现在自己能帮别人就想帮一点,我是没能力,可是你不是有嘛,我以为你会帮我的,从小到大除了林阿姨,只有你保护过我。”
………
身侧的兰槐沉默许久,好一会儿后指尖凝光,一道紫光飞出院子奔向空中,兰槐冷冷道:“信传给祖亥了。”
按照人间的脚程,祖亥收到信后最多半月,新来的郡守就会带着圣旨赶到,届时钱家该没了。
这母女俩的仇也算报了。
钱家庄中心有条街道,眼见天色不早,二人在当地找了家客栈歇息一晚,这次总算不是只剩一间房,两间厢房挨着,什么都好,就是价格有点不人道,这老板忒会做生意。
念着白日的事情,随风睡不着,便起身下楼想去找老板买两坛酒,老板正坐在柜子前数钱,一个小孩站在跟前似乎是想要什么东西,老板始终低着头数钱不理他,小孩哭声越来越大。
他干脆回了屋子,现在正心烦,他可不想再听见小孩哭。
约莫听到下面没动静后他才下楼准备出去买酒,谁知脚刚迈下楼梯他就愣住了,一楼烛火明亮,清清楚楚地看见柜子上趴着一人。
正是客栈老板。
趴着的姿势很扭曲,手臂交叠,头颅是被砍断了堆在交叠的手上的,身子在就在凳子上软塌塌地横着,柜子上堆满了黄金。
“啊啊啊啊啊啊!”
兰槐的房门登时从里面打开,他快步出来抬手就是一掌朝楼下打去,什么都没有,紫光溢满了屋子,眼见随风就要跌下楼梯,急忙拽住衣领把人拉回来,“大晚上鬼叫什么?”
与此同时,其他屋子的人也都打开门朝这里看来。随风颤颤巍巍指着楼下。
惊吓声一片,刚打开房门的人都纷纷啪嗒迅速关上门,惊魂未定。
兰槐随意瞥过去,拎住他衣领的手紧了紧,他皱眉收回视线,摆正随风的身子让他直视自己,随风视线始终混沌,无法聚拢。满脑子都是刚才看见的惨烈的死状。
“看我。”
随风看他,眼神始终是晃的。
兰槐微微俯身直直和他对视,按住他双肩沉声开口,“我是谁?”
“兰槐。”
“你是谁?”
“随风。”
没吓离魂。
兰槐微不可察地松口气,垂下眼睫看见他发抖的双手。
“看见奇形怪状的异兽都没吓成这样,看见个死得怪异些的人就软了。”
随风眼神这才有了点生气,小声答:“不一样的。”
“站着别动。”
兰槐一跃下楼飞至尸体面前,闭眼感应了一番,果然。
他正欲挥手施法将尸体恢复原样,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好巧不巧,带头的正是白日里村口那位锦衣少爷钱乌侯。
“大少爷,就是他,方才我亲眼瞧见他会妖法,这屋内刚才可是紫光大作啊,定是他杀了刘老板!”
“来人,此人在我县行凶杀害良民,连同此前桩桩命案,捆了押进大牢。”
几十位官兵围着兰槐站成一圈。
随风赶紧跑下来要申辩,见状钱乌侯又道:“哦对了,还有那位,那是帮凶,一起拿下!”
两个人都被齐齐围住,随风身后就是那具杂乱的尸体,双腿还软着。
兰槐环视了一圈,“就凭你们?”
他小臂环住随风的腰,轻身一跃便化作紫光出了客栈,不多时便又落了回来,兰槐脸色很臭。
钱乌侯哈哈大笑,“呵,知道你会妖法,我早就去找我小舅子寻了皇上赏赐的宝玉,你们这些妖魔不就是怕帝王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