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嗓声,小岛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顿时爬满两只手臂,这声音从小到大她只在古装剧里头听过,通常需要男性演员捏起嗓子演绎。
小岛望向讲台,只见黑板前中年男老师身材单薄瘦小,如同一片立起的纸板,他戴一副复古圆形眼镜,寸头中白发丛生,他穿着一袭灰色立领棉布衬衫,白色亚麻长裤,负手而立,气定神闲,仙风道骨,如果放在古装剧里,那定是个——好公公。
这便是刚才万眷提及的“Uncle”吧,他慈祥地环顾教室一周,最后定向许清晨,缓缓一笑:“清晨君,月余未见,甚是想念,汝,可安否?”
许清晨冷不丁被点名,赶紧挪回自己地盘起身抬手作揖,“回夫子,余不上学堂,活蹦乱跳,一回学校,心惊肉跳。”
此言一出,教室里哄笑一片。
台上夫子按捺住身体故作惊讶,“汝,可曾有心?”
许清晨握拳做手持匕首状剖向胸口,用力一抓单手奉上,深情款款,“夫子请看,一片真心。”
又是一阵爆笑。
夫子含笑继续问,“汝,可曾有脑?”
此番哄笑声惊天动地,响彻整栋教学楼。
这回许清晨不干了,扯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夫子,莫欺人!”
夫子抬手宽慰,“莫生气,莫生气,清晨君一片赤子之心,余独爱之。”
许清晨挑挑眉毛,得意地晃了晃二郎腿,屁股底下那只小方凳活生生给他摇成了太师椅。
小岛哭笑不得,身边这位可真是个戏精,还有这是英文课吗?
待哄笑声式微,夫子掇掇手中试卷,朗声道,“好,言归正传,这次月考试卷有点难度,大家分数不高也是正常,最高分还是柳月榕,136,还是很厉害的。我现在把月考卷发下去,大家看一看错在哪儿了。不管考的好不好,都过去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别把焦点放在分数上,把错误订正,引以为戒,下次考试争取考好。”
他说得坦坦荡荡,掷地有声,小岛却不由自主地撑手半遮住了右耳。她心中甚是不解,这般夫子为何会被万眷称为“Uncle”呢?他还姓王?放眼望去,四海之内最有名的便是初中英语课本上的Uncle Wang了,可是那位uncle明明白白胖胖如同弥勒佛祖,而面前这位纸片人独具特色的音调和音高,她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小岛歪头乱想,目光追随着发试卷的同学四处乱飞,一不小心直接撞上夫子,小岛慌乱地转过头,可夫子却笑眯眯,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的小九九。小岛偷偷回瞥,果然,他还在乐呵呵地环顾四周,就像一位温和可亲慈眉善目的老母亲正贪看云游归家的四十八位游子,画风和高主任杨劲霸此类简直天壤之别。
小岛挠挠腮,话说回来,又有谁听过弥勒佛的声音呢?
“咚咚”,门口处有人敲门,“王老师?”
讲台上夫子笑着走向门外,提着尖尖的嗓音轻声问,“李老师,有事吗?”
小岛捂住耳朵的手不自觉地揉揉耳垂。
“把手放下!”许清晨突然没好气地命令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小岛翻了一个白眼,“就你?你连一个大老爷们想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猜出我一个小姑娘的心思?”
“什么大老爷们?”许清晨愣住。
“那个不拿你当兄弟的兄弟啊!”
这脑回路,还猜人心思,半路没自燃就万幸了。
“你,你别扯!”许清晨摆摆手,两只眼睛瞪得像黑猫警长,“你是不是嫌弃我们Uncle的声音,哼,瞧你那副表情!”
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小岛暗自惊呼。
“我们Uncle虽然声音,嗯,与众不同,”说这话时,他的语调也没底气地低了三分,“可是,他的课大大的好!以我过往十七年学习英语的经历告诉你,没有哪个老师的课比咱们夫子强。”
“你贵庚?”
“十七。”
“打娘胎就开始学鸟语了?”
“胎教,”许清晨得意地扬起头,“我妈的功劳。”
“对夫子放尊重些,听见没?”
“你那只眼看出我不尊重了?”这边小岛也有些心虚,她小声地辩解,“我只是在思考为什么叫他Uncle王?”
“是Uncle,不是Uncle王。”许清晨分辩道。
“他不是姓王吗?为什么不是Uncle王?”小岛不解。
“他当然姓王,但不是Uncle王。”许清晨急了,“此Uncle非彼Uncle…… ”
小岛两眼冒星,她要被Uncle绕昏了。
许清晨半弯下腰,小手招招,“来。”
“干嘛?”
“跟你解释。”
小岛半信半疑地凑近。
“别管Uncle,你先闭上眼。”
小岛不肯干,谁知道他会不会报复性地耍什么把戏。
“快闭上。”许清晨喝道,表情又严肃又认真。
“看在你一片赤子之心的份上。”
“小时候看过米老鼠吗?”
“当然看过。”
“现在想象你面前站着的是米老鼠的好朋友。”
“唐老鸭?”小岛猜。
“聪明!”许清晨表扬。
不然呢,难道是汤姆猫吗?小岛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
“给唐老鸭戴上眼镜。”
“再上夹板!”
“什么?”小岛不解。
“你怎么睁开了!”许清晨一激动,直接上手一巴掌合上小岛眼皮,声音犹如鱼快上钩般急切,“快,把唐老鸭压扁!”
“再剪掉屁股!”
这都什么操作啊……
“好,现在我们来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比对,嗞,身材匹配度,百分之八十,声音匹配度,百分之九十,现在,唐老鸭开始说话……清晨君,月余未见……”
小岛正按许清晨指示沉浸在冥想中,身后一个甜美嗓音硬生生响起,“清晨,你在看什么呢?”
清晨,叫得可真亲昵。
小岛警觉地睁开眼,只见许清晨匆匆转过脸,假装端坐,他抬起右手伸向半空从后一扯,一张满目红圈圈的试卷被拽至面前。
小岛瞄了一眼,啧啧,这打娘胎开始学英语,学了十几年,一百五的试卷考八十八,真对得起他妈!
“谢谢啊!”许清晨声音冷淡,好像两人相距十万八千里。
宋思瑶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色通红。
小岛虽不热络于与人打交道,可心思却也细腻,如此一来二回,她已看出了端倪,若她没猜错,身后这个姑娘大概处于单相思中,内分泌失调,隔三岔五得发作一次。
“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来多久,有本事!”眼见许清晨不理自己,宋思瑶便换个方向嘲讽。
没点名没道姓,却字字都针对余小岛。
此刻Uncle在教室外攀谈,即使教室里不时有嗡嗡低语声,但宋思瑶声音清脆,又丝毫不掩饰,全班听得清清楚楚。
许清晨脸色变得难看,小岛却若无其事,权当做没听见。
见没戏,前排转头看热闹的一众脑袋悄咪咪地转了回去。
“哼,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杨老师竟然安排你坐这儿。”
小岛面无表情地静坐,中指轻轻弹向桌面,若是在云州,她定叫宋思瑶瞧瞧火山爆发现场有多惨烈。
“你杵这儿干嘛?不是在发试卷吗!”许清晨不悦道。
“人家正在发呢!喏,刚发到你。”宋思瑶撅起嘴小声埋怨,“谁知道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连我喊你都没听见。”
不提则已,宋思瑶这一说,许清晨突觉脸上一阵红热,他赶紧撇过脸,撑手捂住。
合上余小岛双眼那个瞬间,掌心忽觉一阵冰凉,指尖间仿若摩擦滑过某种细密如纤维般丝线,酥酥麻麻,那种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修长的手臂,穿过厚实的胸膛,沿着毛细血管一路披荆斩棘从神经末梢直击最炽热的心脏终端,莫名地让他心头一颤。
他定定看向余小岛,想瞧瞧她的睫毛到底有多长,可偏偏这时候宋思瑶跳了出来。
许清晨乱糟糟地抓抓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说,你明白了没?”
宋思瑶显然没听明白,但很快她发现了那句话并非问她,只听余小岛捏起嗓子,“Oh, Uncle Donald,我的喉咙里卡住了一只青蛙。”
许清晨眼睛一亮,小岛狡黠一笑,两人像地下党成功见面一般会心点头,宋思瑶的脸愈发苍翠了。
“呃,这张试卷好像是我的,”万眷从后门回到教室,刚好看见宋思瑶手中试卷,伸手想取。
“给你!”宋思瑶恼道,她一把推开万眷的手,厌烦地扯向手中那叠试卷,“一张试卷,有什么好抢!”
试卷散在空中发出“嘶”地一声响,众人一惊,果然,那张被当做撒气筒的试卷裂成了两半,一半被宋思瑶如同纸团般揉捏在手,另一半像一只纸飞机轻悠悠地飘在半空中。
前面高胖男生闻声转头,眼睛犹如追踪雷达瞪得愣圆,嘴上实时跟踪报道,“啾——啾——啾——嘭”。
一时间后排空气变得肃杀紧张,万眷身体僵直,小岛的手已默默握成拳,若是万眷需要她帮忙,她随时愿意添上一把火。
只是万眷一句话也没说。
半张试卷最后落在小岛脚下,小岛俯身去捡时,旁边老干部又开始和稀泥,“宋思瑶,你快去发试卷吧。”
宋思瑶方才还有些慌乱,此时听见班长发话,便急急想走,可许清晨像尊大佛一般翘着二郎腿拦住了去路,她只好掉头,过道的距离本就不宽,崔志平身后那点距离刚好被万眷占据,她直愣愣地站着,双眼盯住宋思瑶手中那个纸团,一动不动。
“你让一让!”宋思瑶蛮横地冲万眷喊道。
万眷僵在原地,直到崔志平拽住她的衣角轻轻地将她往旁边一拉。
这一拉看得余小岛差点一口鲜血喷出,她气得一跃而起,手臂横穿宋思瑶压向墙壁笔直挡在她面前,硬生生堵住她的退路,速度之快力度之猛吓得宋思瑶一声惊呼。
“你站住!”小岛厉声喝道,“撕了别人试卷,就想走?”
声音清脆响亮,无丝毫遮掩,前排装模作样的吃瓜群众果然纷纷回头。
“你,想怎样?”宋思瑶颤声道。
“道歉,”小岛举起半张试卷亮在她面前,言简意赅,“把它粘好还原。”
“我,我没有胶带,谁有胶带借一借,贴一贴不就行了。”宋思瑶避开小岛的眼睛,闪闪躲躲。
小岛回头瞅瞅万眷,万眷却并未出声。
眼见万眷不予反驳,宋思瑶气焰不灭反倒涨了几分,“再说,我又没想要撕她试卷,我不是故意的。一张考过的试卷而已,老师刚才还说,要往前看。”
“我可没听见老师说要往前看,我听见了,汝,可有脑否?”小岛轻蔑地瞥她一眼,最前线吃瓜群众许清晨噗嗤笑出声。
宋思瑶原本雪白的脸蛋顿时烧成茄子紫,她恼羞成怒,指向小岛骂道,“你!你借题发挥!这张破试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明明就是想借机羞辱我!”
“是我借题发挥,还是你明明恼我,却迁怒万眷?”小岛上前一步,将宋思瑶逼得后背贴墙。
小岛皮肤白皙,五官棱角分明,生得热烈明艳而动人,是那种人群中能一眼认出的长相。出众的容貌本身容易与他人拉开距离感,更何况她又性子冷淡,浓烈的容颜更易被误读为冰冷锋利,不好招惹。此刻,她手抵住宋思瑶退路,面色凶狠,目光凌厉,气焰嚣张,完全不是刚才那副好脾气模样,宋思瑶这朵小白莲被吓得一身冷汗,不知道该打哪张牌是好。
“我七点二十进的校门,现在八点十分,是,我才到这所学校不到一小时,不过我也明白了,我告诉你,你恼我坐的位置,大可去找班主任换,换的了是你的本事,若换不了,休想把气撒在我身上。至于我有什么本事?呵呵,来日方长,我们且行,且看。”
“小岛,算了。”万眷扯扯小岛衣角,“大家都在看呢。”
“道歉。”小岛没理会万眷,她扬起试卷,对着宋思瑶的脸又说一遍。
宋思瑶眼中泛着泪,楚楚可怜地将目光瞟向前边一众怜花惜玉的男同学寻求救援,小岛知晓她意图,故意侧过头,保证她的求助能无死角全面覆盖整间教室。
只不过此刻,不知是小岛气场过于强大,或单纯因为还在上课,竟然没一人出面为她说话。
小岛冷笑,更加坚定了心中想法,这果然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尖子班。
就在这时,Uncle从门外走进来,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们俩这奇怪类似壁咚的造型,“你们,干什么呢?”
宋思瑶赶紧敛起泪花,抓准时机抢白道,“王老师,她不尊重你,她学你说话,还说你是唐老鸭。”
告状真挺会抓重点,小岛扬起眉,收回扶墙的手,宋思瑶眼疾脚快,一溜烟儿从万眷身边窜走了。
Uncle脸色倒没有多大变化,他风平浪静地走回讲台边,扶住讲台两侧,微笑着看着余小岛,他的背微驼,灰色衬衫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扬起衣角,只听他柔和地问道,“孩子,是这样吗?我要听你说。”
小岛兀的愣住了。
在小岛长达十年的求学生涯中,就算她的成绩曾名列前茅,但她也从未得到过任何老师的偏爱或单纯的喜爱。那些老师提起她,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恨铁不成钢的语调,痛心疾首的模样,“哎呀那孩子......”
音色奇怪又如何,他的音调是这般温柔。
半响,她开口道,“Sir, I do apologize for what I have said and done. And I apologize for the prejudice the first time when I heard your voice. Please forgive me my ignorance.
When I was a child, I always watched 《Mickey and his friends》with my dad, on his knees. Donald is weird because of his voice, but he is not a freak. He is kind and helpful to his friends, he is humorous and clever, though his invents are not always useful, and he is patient and so nice to his three nephews. And above all, he is such a lovely duck with fresh blood, a warm heart and an unperfected soul.
That’s what’s Uncle Donald like in my eyes. ”
班上陷入一片沉默,许清晨忍不住抬头侧目以向,妈的,没听懂!
不过她的英文怎么说得那么好听,那么流畅,她过脑子了吗?
万眷抽抽嘴角,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借口,还说得振振有辞冠冕堂皇,脸皮挺厚。
崔志平恍然,原来如此。
Uncle 缓缓抬起头微眯双眼,“How? How did you make your judgment in the merely five minutes we met?”
“因为,”小岛结结巴巴说不出口,难道要我说因为你说话太温柔了吗?
她低下脑袋左右瞧瞧,许清晨正托着下巴事不关己地在玩手指呢,她灵机一动,一手指向许清晨,“因为他,余窃以为夫子不失为——一个好宝宝!”
许清晨一个趔趄,下巴差点磕桌上,“卧槽,我说了宝宝嘛?”
Uncle再也崩不住直接笑倒在讲台上,许清晨趴在桌子向上仰望的视线里,少女正得意洋洋地朝他挤眉弄眼,样子那般气人,又那般生动明媚。
Uncle朝小岛挥挥手,“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