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妍关上水龙头,用干抹布环绕水槽四壁擦拭一周,确认水槽及大理石台面不再有一滴水星后,才展开抹布,将它平整地晾在德国进口水龙头闪亮的弯臂上。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水池上方的玻璃上,司妍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知为何,眼帘里蓦然浮现出一行黑色小篆,云州味道,余生茶室。
她又想起了那张脸。
她见过吗?
和照片上的男人好像是有几分相似。
呵,那个男人的样子你还记得?大脑里另一个声音放声大笑,长得好看,也不至于看一眼能记住十几年吧?
另一个声音更清醒,你不记得了?那场车祸,他和方念一起走了。
你醒醒吧,别被云州两个字迷了心窍,方念,再也不会回来了。
“滴滴滴,滴滴滴”
“妈!你的上课铃响啦!” 许清晨在房间里扯着嗓子喊。
司妍回过神,摸摸围裙口袋,苦恼地问,“我手机放哪了?”
“书房,”许清晨很无语,“好学生,你抓紧啊,别迟到了。”
司妍匆匆跑向书房关掉手机闹钟又折返回厨房,从壁柜里掏出一只黑色收音机,精准按下开关。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本期的家长课堂,我是主持人小慧,今天到场的嘉宾依旧是江城教育学院的吴所思教授,他将继续与我们共同探讨如何与青春期的孩子相处。
上期节目结束的时候呢,我们节目组收到许多读者留言,大家都很热心地分享自己跟青春期孩子斗智斗勇的经验。有一个妈妈很有趣啊,她说,她家儿子原本是个乖宝宝,但是进入青春期后,竟然开始频繁地飙脏话,母子俩几乎每次争吵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且她发现她越不让儿子说,儿子越要说。俩人现在啊,见面就像冤家,涨红了脖子瞪大了眼,家里随时都能开战。”
“呵,”司妍苦笑,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护手霜,仔细地涂抹起来,“可不是,孩子生下来就是你的死对头。”
“但这并不是让她最痛苦的一件事,那让她痛苦的是什么呢?她最近发现她吵不过儿子了,而且一向温柔贤良的自己被儿子逼到语塞时,竟然非常非常想骂脏话,这让她非常地懊恼,自责,愧疚……”
“骂回去!”这三个字从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司妍吓了一跳。
这话不像是司妍说的,倒像方念。
方念昂首挺胸叉腰骂人时便是这个样子,嘚啵嘚啵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你不要哭,我跟你说,你现在当这棵小矮树是那个死老太婆,你骂她!你指着她鼻子骂!你他妈的凭什么说我当不了记者,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死三八,狗眼看人低!你就该撒泡尿去照照你自己,哦,你看不见,因为你的眼珠子被狗吃了,狗吃了还吐出来,因为太他妈难吃了,又酸又臭……”
司妍想着想着,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司妍反身靠在水槽上,不知何时收音机没了声响。她撬开电池盖,弯腰从底格抽屉中取出两节新电池换上,还是没声音。她又左右来回摆弄了好一阵,最后气馁地扔在一边举白旗认输。
今天什么日子,连收音机也跟我唱反调。
你这个死小孩,抽什么疯,下那么大的雨还跑去打球?头脑被雨淋坏了吗!浑身的伤又是怎么回事!还不能问了!我还是不是你妈!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连三声喷嚏响从许清晨的房间传来,司妍赶紧收回指向小黑盒的手,“呸呸呸,妈妈不骂你了。”
不会真感冒了吧?
雨这么大,又淋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感冒呢?
司妍的眉皱得更深了,她熟练地打开左边上橱柜门,取出一盒感冒灵冲剂,用热水冲了满满一杯。
这该死的青春期。该死的更年期。该死的母爱。
连骂三句后,司妍发现还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走进儿子房间。
以前方念教她时效果好极了,她哭着哭着就骂笑了。
“你这样骂不对!你跟我学,你得骂娘!”
司妍终于想起了方念骂人的灵魂,她苦笑地摇摇头,算了,这心理建设是做不下去了。
这灵魂放在屋里的小祖宗身上,不等于骂自己吗?
怪不得没用。
司妍清了清嗓子,温柔地敲敲门,“清晨?”
里面的祖宗粗着喉咙不耐烦地喊,“干嘛?”
司妍轻推开门,“喝点感冒药,别冻着了。”
“我不喝!”书桌前,许清晨趴在台面上摆弄着手中两只乐高小人仔,“我又没病!”
“打喷嚏了。”司妍柔声道,“喝点三九可以预防感冒。”
“打喷嚏就感冒了?”许清晨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摆弄乐高人仔,“妈,你能不能少听一点什么如何陪伴孩子合理度过青春期,什么不吼不叫和青春期孩子做朋友,你得多听听如何科学养娃?打喷嚏那是自然生理反应,喝三九纯属广告效应。”
“我给你冲姜茶。”司妍迂回。
“不喝!我最讨厌生姜了!”许清晨像受惊的猫一样瞬间弓直了腰,他使劲地甩脑袋,“我不喝,我不喝。”
“呀,这空调怎么还开着?什么天气了,你还开空调?天哪,还十八度!”司妍忽然感到一阵冷风袭来,她赶紧找到遥控器按下关机键,心疼道,“你这样吹,怎么能不感冒呢!宝啊,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让我省省心哪。”
许清晨一听见宝这个字,整个人都不好了。
“妈,我都十七了,你怎么还宝,宝,宝?我开空调肯定是因为我热!”许清晨蹭地从椅子上蹦起,他抢过遥控器重新摁下开机键。
司妍之前的心理建设全都白做了,她生气地摔下水杯,一把夺过遥控器,“不准开!”
“不是,我开个空调怎么了?妈,你能不能别老用你的标准衡量我的冷热,我又不是三岁,我还能不知道冷不知道热吗?”
“那你知道怎么爱护自己身体吗?你淋了一下午雨,再吹冷风,能不感冒吗?”
“感冒就感冒,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许清晨满不在乎地说道。
司妍顿时觉得自己一片真心比驴肝肺驴大肠小肠还要不值钱,“你感冒还能上课吗?还能学习吗?还要考试吗?”
“又是学习!一天到晚就是学习学习,烦不烦?”
“你是学生你不学习,你想干嘛?”司妍努力地想要忍住,突然头脑一阵晕眩,她赶紧扶住一旁柜子。
许清晨暴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他苦恼地挠了挠脑袋上还未风干的那撮头发,左也不是,又也不是,“哎,烦死了!”
“你去哪?”
“拉屎!”
司妍手抚向额头,太阳穴一圈撕裂般的疼,司妍长叹一口气,许清晨,你的青春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半个小时过去了,卫生间的门也没个动静。
书房里,司妍忧心忡忡心烦意乱,这孩子是掉马桶里了还是睡浴缸里了?再蹲下去,还不得痔疮啊?
“妈,”
书房门口,那祖宗嘶哑着嗓子就像一只在找妈妈的小鸭,他扒着门缝,别扭地朝司妍说道,“妈,我,我头有点烫。”
司妍赶紧合上手中的书,“怎么了?发烧了吗?快回去躺下,妈妈去拿温度计。”
“妈,你手里那本什么书?”许清晨突然问道,迷迷糊糊的眼睛里瞳孔瞬间放大了好几倍。
司妍正将那本书急急塞回书架,说实话,整整半个小时,她也没看进一个字,“什么书?我随手拿的,你别站这儿,赶紧回房间。”
许清晨走到书柜边,揪出那本突起的书角,他愣住了。
“妈,我们家怎么也有这本书?”许清晨扯起嗓子问司妍。
“什么书?”司妍不耐烦道。
“《王尔德童话集》。”
“当然是我的,你怎么还没回房间?”客厅里,司妍已拿到温度计,她急急催促许清晨。
许清晨站在书柜前翻了几页,他有些好奇,这,这好看吗?
“滴”地一声。
“三十八度九,”司妍大叫,“我跟你说了会发烧吧!别看了,什么时候看不好,这时候怎么想起来看书,赶紧回床上躺着。”
“哎,哎,妈你别推我,好看吗?那书?”
“等你好了自己去看!”
司妍用尽力气将这头牛犊子搞上床,给他盖上毯子,拧开床头台灯,关掉吸顶灯,她瞅了瞅写字台上那杯凉透了的感冒冲剂,生气地朝床上那只大青虫喊,“叫你喝你不喝,这次你不喝也得喝!”
“我喝。”许清晨乖乖地给自己掖了掖毯子,讨好地朝司妍说道,“妈,你帮我请假吧,我这样子也上不了学。”
司妍狠狠地瞪他一眼,“烧退了就照常上学,不是你说的吗?感冒算什么!”
“哎呦,妈!我的好妈妈,”床上那只大青虫撒娇般地蹬起了毯子,眼见司妍离开,赶紧起身拦住,“妈,妈你别走,我们聊聊呗。”
房间门口,司妍简直怀疑自己耳朵进水了,阿门,莫不是刚才她抱怨时上帝听见了?
“我去给你重新倒一杯热的感冒冲剂,再给你敷条冰毛巾。”
“嗷。”许清晨满意地躺了回去。
路过书房时,司妍不自觉地朝书架瞟了一眼,我怎么突然会翻起那本书呢?
发烧后的许清晨乖巧得不行,司宁坐在他床头边,刹那间有种错觉,儿子还只有七岁,生得虎头虎脑,说话奶声奶气,是一个连睡觉都要妈妈抱抱的可爱人类幼崽。
“妈,那本书跟格林童话一样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司妍看向许清晨那双求知欲旺盛的双眼,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儿子,你可能看不懂。
她想了想,说,“就,比较真实。”
“那还叫童话?童话不都是骗小孩的吗?”
“有时候,也骗大人。”
“你上当没?”
司妍摸摸许清晨滚烫的小脸,笑着岔开了话题,“清晨,你们班是不是转来了一个新生?”
许清晨的脸忽然更烫了,他闷声闷气地答道,“是,就坐我旁边,你别跟我提她,她烦人得很。”
“好,”司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给毛巾换了道水,重新敷在许清晨额头上,“她算是崔志平的同桌。”
“嗯。”
“崔志平怎么样?他还好吧?”
“我看还行,那天也没怎么看他哭。”
司妍笑笑,“傻孩子,人类表达悲伤的方式有千万种,他不哭也不代表他不难过。”
许清晨扭扭身子,“打住,我懂,我懂。”
“对了,清晨,”司妍忽然问道,“那天你是不是到我书桌抽屉里拿了信封包钱去?”
“是啊。”
“你,没有包很多吧?”司妍轻声试探道。
“怎么啦?”许清晨奇道,“那可是我的压岁钱,我又没问你们要钱,我想包多少就多少,不行吗?”
司妍摇头,柔声道,“不是钱的问题,是情义。”
许清晨茫然地看向母亲,他不懂。
“这么说吧,你和崔志平之间呢,有一架隐形的天秤,你们之间的情义维持着这架天秤两端微妙的平衡,你的情义不比他多,他的情义也不比你少,势均力敌,这时你们相处得非常自然。但如果你突然往他的那一侧加上金钱,那这个砝码会立刻将他沉沉压下,同时将你高高翘起,他和你之间,再也无法做到朋友之间最为珍贵的——平视。”
“我雪中送个炭,哪儿那么多道理,”许清晨迷迷糊糊地哼唧道,“再说,我也没觉得天枰歪了啊,哎,你说得我头疼。”
“我不说了,”司妍无奈地笑笑,“我帮你揉揉。”
许清晨扯扯司妍衣角,“妈,要不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司妍双眉微微挑动,“你想听什么?”
“要不,就读刚才那本王尔德吧?我刚刚看到一只夜莺把胸口抵在玫瑰尖刺上……”
“她胸口抵着尖刺,唱了整整一晚上。清冷的月亮也低头倾听着。夜莺唱了一晚上,尖刺在她的胸口越刺越深,她的生命之血也在慢慢流失。”
“小夜莺,压得更深一些。”玫瑰树叫道,“不然玫瑰还没造好,白天就会到来。”
司妍低声缓缓地读着,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清晨小时候,那时她每天都会为清晨念故事,有时候一个小时,有时候一个下午,清晨很闹,唯独听故事的时候能有片刻安静,司妍默默转向清晨,暗黄色灯光下,当年的稚气孩童已然翩翩少年,他好像睡着了,嘴里咕哝了一句,“妈,这不是童话,这是惊悚片……”
司妍哑然失笑。
“怪不得她喜欢……”
“谁?”
少年再不回答,他已沉沉睡去,唇角微微地上扬。
司妍拉开床头柜抽屉,将书放进去,抽屉角落里,他放压岁钱的自制乐高“百宝箱”盒盖没咬紧,司妍随手打开瞧了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孩子,雪中送的不是炭,是一座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