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右一左。
右为尊,谁在庆愿心里的地位更高一筹显而易见。
男人眉眼疏冷,行事间透着股难言的狡.猾诡道,长公主一派的不少官员都栽在他手里,今日他虽着一身青绿,仿若山野般清新,可众人都知晓,这不过是一层伪装罢了。
季明叙年龄和阿命相仿。
他们不由得想起,两人都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人物。
就是不知谁更运筹帷幄了。
乌日嘎低声提醒道:“殿内至少十数暗卫。”
阿命的指尖漫不经心覆上酒杯,想起昨夜庆愿送到幽兰居的那封信,随意“嗯”了一声。
她与对面的男人遥遥相视。
后者挑衅一笑,高举酒杯,红唇微掀,眉眼间是说不出的风.流和张扬。
一身龟甲星辰暗纹的青绿直裰系着皮质卡扣腰带,愈发衬得他肩如开山,狼腰螳腿,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阿命眯眼打量着他:“可惜一张好皮囊,配了个黑心肝。”
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季明叙眸光流转,反唇相讥:“真是狂犬入锦园,平白扰了清净。”
“彼此彼此。”
女人冷笑一声。
朝臣看着两人,心思各异。
不一会儿,庆愿现身,她华服加身,从容坐在上首俯视着众人,仿佛是皇帝在开朝会一样,凤眸微凝,略微说了些祝词,就领着众人移步麒麟苑。
宴席这才开始。
官员们走动之间已经有了派别之分,保皇党和庆愿党泾渭分明,只有季明叙和阿命像两个编外人员游离在小团体之外。
趁着众人各自交谈,李掌教走到阿命身边,低声道:“殿下,长公主有请。”
出了阁楼,绿树荫浓,倒影入塘。
麒麟苑,隔间。
夏日的暑热似是被隔离在门扇外,屋内极其安静,龙涎香自香炉内盘旋升空,直至化为乌有。
庆愿坐在罗汉床上,命李掌教给阿命赐座。
阿命行礼谢过,这才坐下。
“昨日给你的信可看过?”
妇人只着一层纱衣,看着凉快极了。
阿命思量道:“翰林院文修一职只怕不适合我。”
长公主面上笑意微淡,她随意将手中茶放到桌上,声音带着压迫:“你若同意,只用三年,我就放你回北元。”
一心想吞并南魏的阿命微微一笑:“殿下的美意我心领了,只可惜我对南魏朝局素无了解,只怕与此无缘。”
“你初来乍到,不知南魏朝局,今日本宫与你好言好语,来日便是兵戈相见,你虽是以北元的名义和亲,可北元发生何事,别人不知,本宫是一清二楚的,你如今孤立无援,若不投靠本宫,就算皇帝暂时启用你,日后也定会将你除掉。”
她眸中裹挟着深意,看向阿命:“你若想重回北元,待本宫问鼎帝位,来日出兵帮你攻打北元,不过举手之劳。”
阿命眸光微闪,似是有所动摇,便问:“依您之见,若我任职翰林院文修,应当与谁和亲最为合适?”
庆愿眉间舒展,似是满意她的问题。
“你如今风华正茂,理应配一个懂事听话的夫君,我见你与延远交好,来日本宫给你二人指婚便是。”
“既是如此,下臣何时能走马上任?”
阿命笑了,眸中暗光一闪而过,起身作揖问道。
庆愿看向她:“你是个知趣的人,日后入了我麾下,好处多得很。”
李掌教在外间,听到妇人的笑声就知道事情成了。
她心下一松,想着庆愿最近的心情会很是不错。
待阿命走后,庆愿唤她进屋。
“这个阿命心思难测,虽面上恭敬,只怕还有别的打算,你往宫里送封信,让她关注着些局势。”
李掌教试探:“可是那位?”
庆愿瞥她一眼:“还能是谁?”
“奴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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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苑内抬眼琉璃瓦,落地青玉砖,满园海棠飞絮,竹影幽窗,梅青叶绿,别有韵味。
一阵香风自麒麟苑中的三层小楼飘来,丝竹雅乐声尽起,舞姬伶人共歌舞。
一座淮安府,半个南魏天。
季明叙初来乍到时曾有不小的震撼。
庆愿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但这种震撼在联想到朝堂近年频发的行贿案和冤假错案时,就转化成了浓浓的厌恶。
这座麒麟苑,他每年来看,心境都有所变换。
夏日的炎热为气氛更添几分焦灼,乌日嘎抹了把额上低下的汗珠,全身处于高度警戒。
他按照阿命的吩咐,密切关注着季明叙的行踪。
宣王在园中等候多时,见着那抹翠竹青绿的人影,快步走过去,“渊实——怎么不进苑?”
伫足半晌的玉面郎君这才抬头,颔首:“实在太热,我躲在树下避避暑。”
宣王目光逡巡片刻,没找见人,便直白地问:“她呢?”
季明叙眼皮子一跳,明知故问道:“谁?”
男人双眸灼灼:“阿命。”
上次同她还未说上几句话,就出了高谌那档子事儿,他昨日辗转发侧,一夜未得好眠,内心悸动不已。
“不知,方才还在麒麟苑。”
季明叙如是说,眼帘微垂,淡淡道。
不远处的乌日嘎暗中观察着季明叙和这个宣王,自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乌日嘎面上不显,心下却是纳罕,更多的是替宣王惋惜。
他们将军心怀天下,于男女之情素无留恋,早在北元,勋垣帝做主替将军联系过几门亲事,最后都因为将军推脱而不了了之。
哪怕是当年去罗斯国,国王献上大把大把相貌姣好的男奴,也没让他们将军动摇半分。
正思量着,墙边传来响动。
乌日嘎看着墙头上那一摞被石头压好的叶子,知晓伊奇等人已经将事情办妥,心中不由得安稳几分。
约莫又是过了一刻钟,李掌教才恭敬地送阿命回了麒麟苑。
乌日嘎立时跟上,低声道:“事情办妥了。”
女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正欲抬步赴宴,就被一身量高大,五官周正的男人堵了去路。
昨日方见过的人,阿命是有印象的。
她面色不变,略微颔首:“宣王殿下。”
男人转过身,从容地和她并肩,主动道:“昨日有些细节还未询问清楚,正好席上无事,儒影想同三公主详谈。”
宣王似是对北元风俗极为感兴趣,阿命对这种问题无法拒绝,自然同意,两人并肩向阁楼走,与季明叙擦肩而过时,她脚步微顿,便又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季明叙抱着双臂倚在树干上,冷冷看着一男一女的背影,不知怎的,胸口有些憋闷。
一口气喘不上来要憋死的那种闷。
乌日嘎提醒道:“您也可以跟上去。”
话音刚落,男人倚在树干上的身形一动,乌日嘎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开窍了,谁料前者冲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跟上去我多没面子啊。”
他懒洋洋的声音传入风中,惹得乌日嘎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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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宴会散场。
庆愿搂着徐文达的臂膀,笑道:“本以为她是要投靠皇帝的,谁想到被我说服了。”
说罢,她靠在徐文达身上,眸光流转,看着心情极为不错。
徐文达略皱眉:“如此顺利,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阿命,可不像个省油的灯。
庆愿一挑眉:“就算她不答应,直接将人杀了就是,区区一个和亲公主,在南魏能有什么根基。”
她在朝堂行走多年,拿捏一个人的法子多如星海。
徐文达心中赞同,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还是你想的周到。”
左右一个和亲公主,纵使杀名在外,但想要和他们对上,只怕还不够分量。
“等后日翰林院那边办了手续,你再盖个章,她就算是一颗扎在翰林院的钉子,日后再往别的部门调就是。”
二人私语半晌,徐文达温香软玉在怀,一时间内心说不出的满足。
与此同时,宴会虽未散场,但庆愿党的官员们大多已商谈完毕,皆三两成行,或从小门,或从淮安府正门稀稀拉拉走出府去。
宣王下午叨扰了阿命片刻,绞尽脑汁约她下次见面,他思量片刻,有些犹豫:“三公主一直住在姑母府上?”
庆愿是宣王的亲侄儿,因着宣王生母和庆愿沾亲带故,她虽不喜皇帝,但对宣王还不错。
是以这姑母喊的自然。
阿命今日还有很多事尚未处理,被他缠了一下午,略有厌烦,却未显在脸上。
闻言摇头:“应是等过两日就要搬出去了。”
宣王眸中划过失望之色,“原是如此。”
二人站在玉阶前乘着月色交谈。
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影,此时淡淡出声,打断二人:“三公主好手段,初入京城,便将我这好友迷得晕头转向。”
黑夜中,廊下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
月拢星影,流萤皎洁。
男人抱着双臂,此时看向两人的眼神泛着冷意。
宣王呼吸一滞,闻言上前一步,劝解道:“渊实,并非三公主使了什么手段——”
“季明叙,”女子声音清清冷冷,略带些许沙哑,“你有病?”
那清贵的公子哥儿沉默不语,从墙上翻下来闷头走了。
宣王连忙替季明叙道歉,阿命捏了捏眉心,哑声道:“我知道了,殿下,今日先到此为止吧。”
说罢,和他道过再见后,这才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宣王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季明叙的言辞会不会影响他和阿命的关系。
半晌后,清风拂面,他看向阿命消失的方向,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怎么往出府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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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等宣王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命和部众们已经逃之夭夭。
今日同长公主投诚不过假意为之,她让伊奇和哈童在寂安的帮助下寻了处隐蔽的院落,随后买下作众人的落脚之处,以便于谋划日后。
明日她就要进宫觐见皇帝,免不得要防备着些庆愿。
夜里夏火的热浪被削弱,东风吹面,心如镜台,瞬间清明一片。
她出了府门,转弯走到一处小巷,不出意外看见他倚墙而立,一幅等她的疏离模样。
南魏商业发达,夜间并无宵禁,是以灯火如星河,灿烂交织,小巷里能沾染些余光,却不多。
她站定在他身前,挑眉:“你怎么不回去?”
“你那箱黄金是楚国公手底下的钱庄熔铸制成,标记明显,贸然使用易使人察觉,但想要全部换成普通的银钱还需要些时间。”
季明叙今日下午难得没喝酒,身上的松竹香极其冷冽。
“不急,你慢慢换就是,”阿命了然点头,说罢打量着他:“下次你不要打扰我和宣王,你方才虽然装作看我不顺眼,但万一被他察觉了去,就得不偿失了。”
“哦,”
季明叙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低头时而看她,时而去看周边的草木,有些玩世不恭,显然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阿命知道他自己心里有数,同他告别之后欲从小巷返回新置的府邸。
他忽地唤住她,“喂。”
她脚步微顿,眸子看向他:“怎么了?”
季明叙淡淡问:“咱俩什么时候成亲?”
差点要将这事儿抛到脑后的女子思忖一番:“再等过些时日?”
她本以为皇帝会先让她挑选和亲对象,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片刻的功夫男人与她擦肩而过,一句“越快越好”让阿命略微诧异,一回头,他人已经走了。
她不再耽搁,身形穿梭在大街小巷,快速回了新置的院落。
这是个二进的院子,并不奢华,胜在精致,因为是二进,只有正院大一些,娜木和阿命住在东厢房,剩下的男人们各分到其他,正好住下。
坏处就是人多,显得聒噪。
阿命乘着夜色而归,待看见牌匾上写了个巨丑的“草亭子”之后,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哈哈哈哈,我写的南魏字是最好看的,等会儿将军回府定会夸我!”
娜木高兴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
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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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高谌和薛如海“押解”着阿命进宫。
庆愿得到消息时,摔碎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
皇宫内。
福生自午门接到阿命,领着她一路行过金水桥,过桥时守卫稀疏,便小声提醒道:“皇上今日心情不甚愉悦,三殿下可要小心些。”
阿命眸子在他身上一定,棕褐色的眸子如深渊般寂然,直将后者盯得头皮发麻。
“三殿下有何事吩咐?”
福生不禁打了个哈哈。
女人却并未言语,只心里盘算着,这福生莫非是季明叙安插进皇宫的人手?
穿过会极门,又走过文华门,进了文华殿。
平日上朝是在太和殿,文华殿比之更加私密,不少军机大臣主要在这里汇报政事,皇帝也多在这里处理公务。
刚迈入殿中,一股威森严明的气息扑面而来,守门的侍卫目光如鹰,冷冽地打量着阿命。
皇帝今日并未上朝,殿内也并未有人侍候,他像初见时笑眯眯地靠在座椅上,背影有些佝偻,若非眸中偶尔划过的威重,只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普通老人。
阿命心中升起警惕。
想到福生所说,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她思忖着,只按照礼节进了屋,“嘎吱”一声,高大沉重的房门在她进入后就重重合闭。
阿命垂下眼帘站定在不远处。
“起来吧,”老皇帝将手边的公文扔到桌案上,指了指桌案前方的位置,“你站到这儿来,朕好仔细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