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蔓从万花楼回来时,陆桐居然等在府中。
也不知幼桃同她说了什么,两个小女娘脸蛋都红扑扑的,频频对望,欲言又止。
那天之后,陆桐许久都没有再出现过。
李挽笃定万花楼上的尖叫声血腥味有问题,频频出入王府,却因为没有任何人报官,最后也不了了之。
也不知是不是见面的机会少了,陆蔓在府里见到他,居然感觉有些尴尬。
两人心照不宣,只谈论小果儿。
李挽新得了个爱好,训练小果儿跳火圈、踩火轮,但凡与火有关的,他总想让小果儿试一试。
陆蔓觉得玩火太危险,拦着不让,两人为此没少斗嘴。
纪子莹来王府赔礼道歉那天,陆蔓一早就领着小果儿去了昭玄寺祈福。
昭玄寺距离纪家别院不远;从纪家别院起,沿着昭玄寺再往前,便到了建康宫。
占据着建康城最核心的地段,寺庙也是极尽挥霍之能事;三进三出,每一间佛堂都是琉璃塑顶、纯金挑梁,日光照耀下,将金碧辉煌演绎得淋漓尽致。
听小果儿说,这是薛太后主持修建的寺庙,常作皇家祭祀使用,陆蔓便能理解为何如此奢侈。
昭玄寺外一方白宇广场,每一块地砖都闪耀着圣洁的白光。
广场上三座两人高的白塔,广场外三条大道交错;其中一条通向建康城最热闹的东市,游人格外汹涌,街边小贩扎堆,汇集天下珍稀,尽显建康城之繁华。
陆蔓穿行在白塔广场上,总觉得此地格局颇为熟悉,又一时想不出何处古怪。
小果儿去寻小伙伴,陆蔓独自走进宝殿。
二月的佛寺比正月清净许多,殿内只有两三位香客,身形憨厚的智元方丈正领着小沙弥在蒲团上打坐。
青烟袅绕,徘徊吹上金身佛像的眉宇,耳畔是平稳和缓的诵经低语。
陆蔓心中静极,仰头看向耸立苍穹的巨大佛像;
佛像无言,拢在大片阴影之中,只有屋檐漏下的一缕光线,照亮额心一点。
“阿弥陀佛……”
她嘴里低念,宝殿一声清脆木鱼声响,智元方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
陆蔓疑惑,静静看着眼前的僧人。
乌发浓眉让人瞧不出年岁,不过他应该修行圆满,慈眉善目、端庄周正,两只厚耳垂彰显着福泽的深厚。
挑金线袈裟罩住略显敦实的身形,右手金禅杖,左手玉佛珠,足见身份尊贵。
陆蔓晓得,大梁尚佛,能主持昭玄寺寺庙的绝非一般庶民。她依制向对方见了礼。
智元方丈神色未动便自然含笑,目光像是看透世人,见陆蔓含糊,便未在强求,只是转身面向佛像,略带感慨的道了句,
“也不知困扰施主的问题,是否找到答案。”
困扰她的问题?
什么问题困扰了原主?
陆蔓心中疑窦更盛。
原主能将心中困惑分享给智元方丈,足见她与智元的熟悉。
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困扰原主的问题,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陆蔓看向智元大师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
智元捻动手里佛珠,一下、一下、一下,发出规律均匀的声响,
“看来施主仍未能静心,如此下去,恐再生血光之灾。”
再生血光之灾?
他知道她已经历过一劫了吗?!
陆蔓再也按捺不住惊讶,冷声问道,“大师此言何意!”
惊骇的嗓音徘徊在空荡荡的大殿,能明显听见颤音。
与之相较,智元从始至终内敛含笑。
那模样,仿若人间生死已经掀不起波澜。
陆蔓还以为自己遇见了超脱万物的圣人,心中正生敬仰,
不想,智元安安静静的递给陆蔓一块小木牌,那上面画着他预言的依据:
一只水灵灵的桃子,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啪”的一声,陆蔓抖落木牌。
什么意思?
谁要杀桃子吗?还是桃子要杀谁?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与她何干?
陆蔓颤抖着捡起木牌,想要问个清楚,不料,眨眼间,智元竟不见了踪影。
她赶紧往昭玄寺外跑。显然,智元一通高深莫测之言,是有神秘人要给她传递消息。她得去找到那个递消息的人!
昭玄寺清净,本以为能很容易发现对方,谁知,跑到大门边,都没瞧见一个人影。
只有大门外、广场上,春衫翩翩的少年郎立在骄阳之下;
剑眉星目、唇角高扬,马尾的每一根发丝都发着光。
这不是……
“薛郎?!”
难道是他?
薛望清在她的惊讶声中回头看来,欣喜从眼底闪过,
“王妃,好巧。”
他躬身行礼,一抬头,却见小女娘目光惊疑、樱唇微张,细软的额发上铺着一层细汗,像是出于极大的恐慌之中。
“你在做什么?”
小女娘的娇声打着颤。
薛望清思虑片刻,将陆蔓领到了广场边的一架板车旁,
“今日是我阿母生辰。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寺庙施粥,为她祈福。”
他揭开板车上一只木桶的盖子,清甜热气钻入鼻尖。
“施粥?”陆蔓轻蹙眉头。
既然每年生辰都要来昭玄寺,那今日行程应该是薛望清一早就定下的,不是为了向她递消息而来。
陆蔓打消了对薛望清的顾虑,但真正递消息的人是谁,又让她犯了难。
思虑沉沉间,一只浑圆木碗被塞进她的手里,薛望清克制不住目光里的关切,试探问她,
“王妃瞧着……似乎不太开心。”
陆蔓望他一眼,
“没有,”
她垂下脑袋,隐晦的道了句,
“方才寺庙求签不吉,有些担心罢了。”
少年郎若有所思,嗓音较寻常沉缓许多,
“王妃,你知道何为凶?何为吉吗?”
陆蔓讷讷摇头。
“吉为善,凶为恶;于凶境发诚心善心便为吉,于吉境行恶事歹事亦为凶。”
“业力因果终将应验。签卦只言外因,但到底是吉是凶,得看王妃自己。我不相信像王妃这样正义善良的人,不能化凶为吉。”
他的言辞极尽笃定,劝慰的心绪,都尽数蕴藏在朗朗嗓音里。
玄妙的字句从少年口中说,意外的纯粹直白,胜过世上一切誓言,陆蔓莫名生出一股底气。
愣神间,薛望清盛了甜粥,示意陆蔓尝尝。
不妨回身时,一点热粥溅在陆蔓的眉心。
陆蔓浑身一僵,旋即额间温热蔓延,就好像是祈福甘露滴落在她身上,她不自觉咧嘴笑开。
她掏出绢帕擦净小脸,见小郎君抿唇隐忍着惶恐和窘迫,又忍不住打趣,
“薛郎境界超凡,满腹经纶可别浪费,应该去寺里寻方丈辩经才是。”
薛望清耳尖囧得发红了,喉头滚动许久,终于放弃挣扎,憨憨的解释了一句,
“阿母早已皈依佛门,薛某耳濡目染,因此知晓些。”
陆蔓将碗递过去,“原来如此,小女谨遵薛大师教诲,这便与大师一同去施粥,早结善缘,早化吉境。”
小女娘故作正经,嘴里的打趣却没停,薛望清终于也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薛望清推着板车,陆蔓扶住木桶,一边说笑,一边往广场最显眼的位置走去。
正巧,小果儿带来了一群小伙伴,将两人团团围住。
“漂亮姐姐,望清哥哥,我来帮你们!”
陆蔓欣慰的摸了摸小果儿的脑袋,和薛望清相视一笑。
人来人往的白塔广场前,一架粗木板车,立着三只木桶,热烟滚滚;
白绸短袍的小郎君,和雪袄纱裙的小女娘,束紧衣裙,挽起大袖,忙得不可开交;
白烟扑在两张小脸上,脸儿红,眼儿俏,乌发上结了亮晶晶的水珠。
儿郎盛粥,女娘递送,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有一群乐呵呵的小孩儿,穿梭在周遭街坊,招徕穷苦百姓。
大道通向东市,周遭多商户,来的人大多是商铺里的奴仆。
一双双黢黑皲裂的手伸到眼下,言语带着哽咽,尽是对两人的祝福。
陆蔓不忍心,大多会劝慰上几句,几番交谈下来,听了不少命运多舛、催人泪下的故事。
薛望清在木板车后面忙碌,也不时隔着白烟回应,和陆蔓一起帮别院外室谋生,又帮忙给没钱读书的女娘凑了银子。
许是专注着手里的工作,他没有再同陆蔓扭捏,渐渐又展露出初见时侠义爽直的一面,和陆蔓相谈甚密。
不知不觉间,陆蔓沉浸在人间百态里,竟许久没有想起吉凶征兆和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内心意外的平静,
后来,小果儿玩心渐起,掏出一只金环,说是自己的拿手好戏,要表演给陆蔓看。
便见他脚踩金环当滑轮,双手捧着木碗,帮陆蔓把粥送给腿脚不便的街坊邻居;
又见他将金环抛入空中,提着水壶跃入,落下时茶水正好灌进某位郎君手中的茶盏里。
一时间,过来领粥的街坊邻居有的吃有的看,热闹极了。
时间飞逝,再抬头时,已是日暮,陆蔓和薛望清这才停下手里的工作。
陆蔓整理残余时,薛望清去街上买回小菜。
两人燃起车头的一盏清灯,就着剩下的甜粥,坐在白塔底座上用起晚饭。
忙碌一下午,陆蔓饥肠辘辘,早已记不得自己的王妃身份,随意裹起纱裙大袖,呼哧呼哧闷头喝粥,喝得额面上的碎发乱蓬蓬的。
喝得心满意足,她抹了把小嘴,笑眯眯的道了句,
“方才我向菩萨祈祷过了,薛郎发诚心善心,菩萨一定会保佑令堂福泽绵延。”
薛望清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头拼命扒拉起米粒,耳尖又悄悄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