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涉险?”
棠梨抬头,因是趴在榻上,只能仰看面前的男人,一双眸子清亮如水,透射着熹微晨光,莹润无瑕。
心绪思转间,眸光也清水涟漪般流转,倒叫盛从周有些犹豫。
此举凶险。
稍有差池,此女也许会断送性命。
“大人......敢问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么?”棠梨有些忐忑、疑惑。
盛从周与其目光对视,只觉少女眼中眸光太过澄澈,晃得他有些举棋不定。
“你这两日不要出门,尽快养好伤,若我有何安排,狄青自会来唤你!”
他拿走了纵火犯的画像,并未做任何解释,就转身离开。
玄色织锦衣角,掠风翻滚,皴擦点染地面,步态凛然。
棠梨默默趴在枕头上,心情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想到自己本就是猝死之人,寄居在原主身上,带着这副躯体死里逃生,再为原主一家报仇雪恨,哪怕需要以身犯险,也是情理之中,恩怨两清之举,也就释怀了。
心弦一松,食物的浓郁香味,便从外间传来。
“婆婆,可是朝食买回来了?”
这沈婆婆为救女儿,就靠着篦头的技艺,游走于富贵人家,因此,颇有些眼色,方才见盛从周进门,就外出买朝食去了。
此刻,桌上摆着菉豆棋子面、带骨鲍螺,还有几杯梅酱。
“娘子,我见你喜食甜食,还给你买了莲花酥和桂花糯米藕。”
沈婆婆将食物挪到内间案桌上,棠梨捏了一枚开胃甜点,心情也松落下来。
“我本来买了四人份的,谁知道大人走得那么快!”婆婆向外间唤了一声,“狄青大人,你再吃一些吧,这棋子面不能久放!”
狄青这两日四处奔波,见大人走了,本要跟着走,可见到美食,食指大动,忍不住留下来吃口早饭。
大他们家大人向来看中结果,不在意过程,耽搁这一时半会,只要差事办完了,也不妨事。
这会见棠梨本就梳洗整齐,也就毫无愧色的进了里间吃面。
“你们大人不吃饭吗?”
棠梨有心套话,佯装寻常聊天。
狄青埋头喝汤水,不假思索道,“我们大人甚是勤勉辛劳。”
棠梨“哦”了一声,黑黢黢的眼睛,盯着狄青,“跟着这样的大人,一定很辛苦吧?”
狄青吃得正起劲,嘴角都是零星汁水。
“不辛苦,我能跟着大人,是我的福气。”
“看来你家大人,定是驭下有方,才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狄青抹了抹嘴巴,“我家大人,待我们极好,这次来平阴县,就是为我那屈死的兄弟讨公道。”
狄青见棠梨甚得大人赏识,又是个孤女,便也没有什么遮拦。
“我兄弟去岁执行任务时,因出了意外,受了严重腿伤,便回这平阴县老家,谋了份狱卒守事的闲差,不想居然枉死狱中,那官府说是鼠疫,我家大人一看卷宗,便知有伪,又亲自牢房勘察两日,寻找证词漏洞,总算找到了突破口。今日,大人就会命人去东山抛尸场挖尸,开堂审理这些个贪官污吏。”
棠梨想了想那日在死牢,确实见那大人一身狱卒服,原来是为了勘察现场。
她听完唏嘘不已,见狄青武功了得,却城府不深,就意有所指道,“你家大人,既是如此体恤下属,为何你那兄弟受了伤,不好生安排,竟让他...”
棠梨温和一笑,又给狄青递了块糕点,尽可能作闲聊状。
“你看看这房子,你上次说住在兄弟家,我就想着你和大人,看着都是衣冠齐楚,出手阔绰,怎么兄弟住得这么寒酸?且不说四壁萧然,家具寒酸,就连个寻常人家的烧火炉,竟然也用不起!”
狄青也叹了口气,不解道“我也不知,大人本给他在京畿衙门里,谋了份闲差,那可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差事,可不知为何他思乡心切,非要回这小小县城当值,反倒丢了性命。而且大人明明给了他丰厚抚恤,他却过得这般清苦,叫我和大人看了,心里难过得紧!”
棠梨敛眸微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既是银钱没有用在自己身上,那定是有了什么相好的娘子?女人的胭脂水粉首饰衣服,也颇费一些银子呢!”
狄青瞠目,不想这魏姑娘说话,居然如此言辞无状,这是姑娘家能宣之于口的吗?
虽是诧异,却猛烈摇头辩解道,“我那兄弟,最是老实正直,平常我们打趣家中在相看娘子,他也说自己家境清寒,性格又寡淡无趣,不敢耽误人家姑娘。”
狄青说完,不想多聊隐私,赶紧转移话题道,“魏姑娘,这平阴县县令,十分猖狂,若是大人需要你呈堂供证,指认那县令李明堂,你可害怕?”
棠梨摇了摇头。
“你家大人,为了下属尚能不惧权贵,我家人死得不明不白,我又差点被县令屈打而死,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偷生怕死,苟全性命?”
本在一旁吃面的沈婆婆,听闻棠梨如此说,也抹着眼泪道,“娘子,大人,我那女儿,也定是被诬陷的,那赖皮张三宝,混说我女儿勾引他,那衙门的官差,便将我女儿押去了班房,我和女婿申冤无处,不想一夜,我女儿就放了出来,衙门的官差说,已经查清楚了,确实是那张三宝混说,可这又有什么用?我姑娘受了板子,百口莫辩,我那狠心的女婿,竟然也嫌弃我女儿进过班房,失了贞洁,将她卖去了私妓坊。”
沈婆婆说完,棠梨拿出画像递给狄青道,“狄青大人,你既然与你家大人,正在彻查此案,正好可帮沈婆婆找找女儿,我怕等我身体好了再去找,耽误太多时间。”
狄青拿过画像,觉得画像中的女子,十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拿不定,正在犹疑,忽闻棠梨道,“我想到法子啦!”
“狄青大人,这平阴县官府,若是罔顾律令,随意捉拿女子问讯,豢养私妓坊,那如沈婆婆女儿这般的受害者,必是非常多,若是张榜寻人,定会有许多女子站出来作证,到时定叫那狗头县令无言以辩!”
狄青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棠梨看。
一旁的沈婆婆,听闻需要出堂指认,也面色讪讪,似乎十分为难。
棠梨正纳闷间,就听狄青解释说,“女子重名节,那些进过班房,被家人接走看管的女子,自是极力隐瞒,怎会抛头露面,当堂指认?那些已经卖身为生的女子,不想自断营生,更不会出来作证!”
棠梨心下了然,却觉不甘。
这平阴官府,敢如此明目张胆,说到底就是吃准,这些女子及其家人,必定会忍气吞声。
“那...大人们若是查明真相,私妓坊该如何处理?”
“自是封了,魏姑娘何有此问?”
“可若是封了,这些姑娘该去哪里?”棠梨只觉心涩。
“那我就不知道了。”狄青大口吃着莲花酥,唇齿皆是甜滋滋的。
见棠梨一脸愁容,便安慰道,“她们既脏了身子,失了名节,那自然要...”
他顿了一下,觉得‘以死明志’,似乎也有些残忍,正待想些别的词,棠梨一把夺过他手中糕点,语气森森道,“狄青大人,我魏棠梨也是进过班房,失了名节,脏了身子的人,大人不要吃我的东西,恐污了大人的英明清白!”
狄青张大了嘴巴,满眼困惑。
这种事情,魏姑娘为何毫无忌讳,挂在口上?而且他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呀!
他郁闷地拿着画像往外走。
魏棠梨下达逐客令后,就不再言语。
她知道自己不该妄图扭转,这个时代的人,对女子的许多苛刻观点。
人终究受制于环境,倘若不是开局深陷囹圄,她也应该深宅后院过一生,如一枚叶一树花,安于被四季冷暖,昼夜更替支配的命运。
可她不甘心。
心里涩得发麻,发酸。
甘甜的糕点,也变得难以下咽。她便接着作画。
纵火之人的画像,自是越多越好,才能张贴的到处都是。
而即便足不出户,她也能听到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人人皆在传,锦衣卫千户盛从周,来平阴县查案了。
县令李明堂和县丞李民洲,连同一干主簿和典吏,皆被关进了县衙大牢。
平阴县虽是大县,人口众多,却从未见过这等震撼场面,百姓们纷纷丢下手中活计,聚集在通往衙门的必经之路上,围观这罕见的盛况。
一队约莫数十人,身着黑色甲胄的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穿过热闹的街道,他们的甲胄上镶嵌着金丝银线,绣着象征权力的繁复图纹,佩戴锋锐无匹的长刀,身板笔直,目光如炬。
步伐整齐划一,行走间隐隐有龙吟之声,透露出不凡的气势,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到了下午,满城都在传,锦衣卫聚集在弃尸场,挖出了上百架枯骨,足足摆放了好几排。
从京城来的仵作师傅,正在检验尸体。
沈婆婆看完热闹,跑来告诉棠梨细节时,棠梨只是放下手中画笔,喃喃道,“原来,他叫盛从周呀!”
权臣之后,盛国公的儿子。
康王谋反时,是老国公爷平息叛乱,让大靖免于战火屠戮。据说也是因为他,当今圣上才能登上天子之位。
民间传闻,这位冷面杀神,手执先帝所赐长刀,从奉天殿一路杀至武英殿,更是将康王满门屠戮一空,刚出生的幼子,也死于其屠刀之下。
人间阎王,狠辣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