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恺悦万没有料到他刚结束禁足没两天,安澜就亲自来看他了。
许是连着几日没有下雨的缘故,五月十四这日从早上就开始暴热,天一亮,日头就跟火球一样,烤得大地燥乎乎热薰薰。正中午的时间那更是什么都干不了,大多数的男儿在这个时间段都不想多做事,因为一动就是一身汗。
申正之后,天气仍旧很热,几个小侍儿争着抢着去干洗衣裳的粗活,别的差事都不大想承揽,只为洗衣裳的时候双手能够接触到冰凉的井水。
与侍儿们的懒惰不同,薛恺悦今日却是做了不少事。他天不亮就起来练武,早上亲自给持盈喂婴儿饭食,中午亲自拍着儿子一起歇午,待持盈睡着了,他就拿着小扇子亲自给儿子扇风,等持盈睡熟了,他把这扇风的差事交给侍儿,他自己则坐在窗户下方用不太利落的针法给持盈缝制夏日里的小衣裳。待持盈醒了,他把儿子从内殿抱到外殿,让两个三等侍儿一边一个立着打扇子,他则拿着逗哄婴儿的拼图教刚刚有点智识的儿子学着辨认颜色。
哪怕他自己热得一头汗,这些琐事他也做得津津有味,根本停不下来。
安澜过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一脸慈爱的教养儿子的薛恺悦。
一身浅紫色宫装的男子后背浸得湿湿的,薄薄的绸衣紧贴在肌肤之上,勾勒出那矫健的背影,他却浑然不知,对着只有三个月大的粉俏婴儿咿咿呀呀,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天下之大唯有此赤子最值得关切。
安澜心头微微一动,他知道有不少男子在生养了小娃之后,会对小娃投入极多的爱意,对除了小娃之外的人、物、事都不怎么关心,仿佛天地万物都可以不复存在,为此冷落了妻主的那更是不在少数。
他以前并不认为薛恺悦是这样的男儿,在生养了奕辰之后,薛恺悦虽然很疼爱女儿,对于别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为家人报仇的军国大事那是很在意的。奕辰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凰朝与玄武三国开仗,薛恺悦无论是在南郊训练男子兵,还是陪着明帝征战四方上阵御敌,都能够勇毅前行,毫无恋恋不舍之意。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能够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男子统帅身上看到这样浓烈而专心的舐犊之情。
也许这便是薛恺悦不肯兜揽明帝的原因吧。
自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因,安澜便调整了说话的策略。
他是十二日上午听赵玉泽讲明帝拒绝薛恺悦前去侍寝的,当天下午他便去问明帝究竟为什么不愿意让薛恺悦过去。可是明帝口风很严,明帝仗着赵玉泽不在跟前,堂而皇之地扯谎,同他讲那不过是想让赵玉泽欢喜的话,无需当真。
安澜也没那么好糊弄,然而明帝坚称同薛恺悦之间没有任何问题,他也不好坚持问到底,他同薛恺悦的关系也很微妙,他问得多了,倒像是他很乐意看到明帝与薛恺悦有嫌隙一般。他只留心看明帝十二这日翻谁的牌子。
似乎是不欲让他多想,也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明帝没等他离开,当场就传了侍儿捧着承恩牌进来翻了他的牌子。堂堂的天子还借着伤势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是她行动不便,不知他肯不肯屈尊枉驾夜里乘车到紫宸殿来,略解她相思之苦?
若在以往,他必是不肯的。他是当朝皇后,国之正宫,父仪天下,像个君卿御侍一般到紫宸殿侍寝,那是自降身份。但瞧着明帝以为他不肯答应瞬间就开始沮丧的神情以及那因为连日烦恼比平日里凄惨了许多的玉颜,他就难以狠心拒绝。
明帝因他肯到紫宸殿侍寝,很是高兴,又是让内侍省进呈一套崭新的夏日被褥换上,又是传宣御膳房做他爱吃的点心夜宵。
两个夜间缠绵悱恻,恍惚回到当初年少新婚的甜蜜时光,彼此都很激动,过往的回忆纷涌沓至,尽上心头,两人抱在一起喁喁絮语,他自然就顾不上探究明帝不传薛恺悦的原因。
只是,次日下午听闻明帝翻的是冷清泉的牌子,他便明白了明帝同薛恺悦之间的确是有问题的,只是他偏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还能想象一下。宫里的男儿,哪个敢说能够永占圣宠呢?像薛恺悦这样刚直的脾气,不定怎么样就会得罪天子,被天子冷落几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去年一年眼瞧着薛恺悦盛宠无双,连凰朝从未设置过的皇贵君明帝都为薛恺悦破例设置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两个人之间闹别扭的情形。
因而来之前,他只能猜测明帝受伤之后脾气不好,迁怒薛恺悦,惹得薛恺悦伤心了。他准备好生安慰一下薛恺悦,此时见到薛恺悦这一幅有娃万事足的模样,他想他得换个说法。
他先向薛恺悦解释了一番前朝人多事繁致使端午节礼物送迟了的话,表明不是他故意勒掯。这端午节的礼物他在五月初七那天一收到,就打发侍儿送了来,当时便已让侍儿稍加解释,但怕侍儿们说不清楚,他今个儿又重申了一遍。这是解嫌隙的意思,也是为后面的体己话做铺垫。
薛恺悦虽然前面生他想把持盈抱去紫宸殿过节的气,但也知礼物送得迟这件事,责任并不在他,看他这么费力地解释,更加不欲让他心里歉疚,很诚恳地宽慰他,道是自己很喜欢那些礼物,送得早些晚些,有什么要紧,让他千万别往心里搁。
两个把话说开,都觉得轻松不少。
而后他又同薛恺悦寒暄了好一会儿。夸赞持盈这孩子瞧着又伶俐了不少,还有天气越发热了,这碧宇殿里的冰够不够用,不够的话让人每日多送些来。
好半晌都没有进入正题,可他也不急着走。薛恺悦也不是个傻的,一瞧这架势,猜测他是有什么话不好直讲。
他不好讲,他讲也就是了。薛恺悦单刀直入地问他:“皇后可是有什么话要同臣侍讲吗?”
安澜看了薛恺悦怀里的持盈一眼,和言细语地劝他:“稚子可爱,持盈这么大正是有趣的时候,皇贵君怜爱儿子,在小娃身上花得时间多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本宫也完全能够理解,当初乐安这么大的时候,本宫也是恨不得走路用膳都抱着他。”
嗯?薛恺悦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这么说,但联想到端午节他想要把持盈抱去给明帝的事,瞬间就起了警惕,不轻不重地怼他道:“盈儿是臣侍的儿子,臣侍爱盈儿天经地义,这难道碍着谁了吗?”
唯恐爱子被夺,说完之后,薛恺悦就把持盈搂得更紧了一些,一双有力的臂膊紧紧地护持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仿佛拼命保护幼禽的雄鹰。这一下就连小持盈都好奇起来,小娃从父君的胳膊缝里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安澜。
薛恺悦这般戒惧,安澜便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尤其想到人家的女儿就养在自己膝下,安澜甚至生出一种自己是个恶人的错觉,他连忙笑着宽慰人:“弟弟莫紧张,持盈是弟弟的宝贝,这是任谁都否定不了的。本宫只是怕弟弟一心疼爱儿子,不知不觉间忽略了陛下,想劝弟弟把心思也分给陛下一些。”
原来是为天子做说客的,薛恺悦放下心来。但想到明帝两次甩脸子离开,安澜却以为是他只顾儿子忽视了明帝,心里头就怒气上涌,他冷笑一声,正色反驳安澜道:“多谢皇后提点臣侍,只是盈儿尚小,他又只是一个小男娃,倘或臣侍不爱他,他便无人疼爱,甚至无法自存。陛下是成年女子,贵为帝王,富有天下,身边有的是知情识趣的人,多臣侍一个不多,少臣侍一个不少。两相比较,臣侍应当顾着谁,不是再明摆不过的吗?”
安澜没想到被顶了回来,他有些气闷,觉得自己本是一番好意,薛恺悦不领情不说,还这么顶撞他,实在是有些过分。但他这几年待后宫很宽宏,不管是之前的薛恺悦还是陈语易、林从几个都有偶尔反驳他的时候,他从不曾因为他们一时的言语不恭就痛加训斥,此时更因抚养了奕辰的愧疚不愿对薛恺悦发火,因而他再气闷,也只是扯了扯唇角,缓缓地道了句:“皇贵君这脾气可是越发大了,本宫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啊,皇贵君这般生气,倒像本宫特意过来欺负皇贵君一般,这可不是太冤枉本宫了么?”
薛恺悦听他这么说,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了,绷着脸向他道歉,“事关盈儿,臣侍失言,还请皇后海涵。”
对方既肯道歉,安澜自然不会揪着不放,见好就收地道:“皇贵君爱子之心,本宫岂能不体谅?方才的话,皇贵君勿要放在心上。只是陛下那边,以本宫看,皇贵君还是要多花些心思。男儿家,终究是依靠妻主过日子,不管何时,赢得妻主的心,都很有必要。”
他一个正宫皇后,跑来劝与他实属情敌的皇贵君,不管何时都要赢得妻主的心,当真是贤惠得很了,安澜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贤惠得有些过了。
尤其是想到前天晚上同明帝颠鸾倒凤的情形,心里头便有些酸酸的,甚至隐隐地期盼薛恺悦莫要听他的劝才好。
为了女儿奕辰,他很希望薛恺悦能够长得圣宠,理智上他告诉自己,只有薛恺悦稳占圣心,奕辰的地位才会牢不可破。
可是从情感上,他又难以控制自己的心,哪个男儿愿意看到妻主疼宠另一个男儿胜过自己呢?薛恺悦盛宠无双,他分到的恩宠不可避免地就会少上许多。
他不愿意看到明帝同薛恺悦有什么隔阂,更不愿意看到明帝冷落薛恺悦,可若是明帝只是对薛恺悦的宠爱稍微淡了那么一点点,那么对他来讲,似乎并不是坏事。
这么想着,他便盯着薛恺悦看,想从薛恺悦这里得到一个符合他内心深处想法的答案。
薛恺悦全然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安澜是这么想的,他只就事论事地回应安澜的劝言:“皇后的教导,臣侍记下了。但这事本不在臣侍,臣侍刚刚被解了禁足,陛下又不曾宣召,臣侍便是想要为陛下多花些心思也不可得。”
他说完这话,为了堵住安澜的嘴,不让安澜继续教导他,便当面喊了侍儿皎儿进来,命皎儿出去打听明帝今天翻谁的牌子。
皎儿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天子的确已经翻了牌子,今天翻的是敏贵君的牌子。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薛恺悦苦笑了一下,看着安澜下了逐客令:“臣侍说什么来着,宫里有的是知情识趣的人,小玉自会服侍好陛下的,不用臣侍多加一杠子。”
安澜见他如此说,既无奈又暗合了内心隐秘的期待,便也不再劝他,只宽慰他明帝是个长情的帝王,过不得两日必翻他的牌子,让他且耐心等待。
薛恺悦这些天已经自我开解了好几回,心中更把明帝定义为重色超过重情的女人,对于明帝的恩宠不像之前那么渴盼了,听安澜这么安慰他,他也就笑笑,敷衍地说两句知道了臣侍不会难过的之类的话。
安澜见他神色的确不像是愤怒不平或者伤心欲绝的样子,便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又坐了一小会儿,自回麟趾殿去了。
次日便是十五日,这是天子宠幸皇后的例行日子,明帝再次派七宝车来麟趾殿接安澜去紫宸殿侍奉,同着安澜又是弹琴又是下棋,两个琴瑟和鸣,更加不愿有人参于其间。安澜便彻底不过问薛恺悦的事。
安澜不问,明帝更不提,她不愿意冲薛恺悦几个发火,也不愿意委屈自己主动登门哄他们,便只随着内心,召幸她想见到的后宫。召完了安澜便召冷清泉,召过了冷清泉,又召赵玉泽。
冷清泉自打女儿被出嗣,本就不大敢再违逆她,虽然心里怨她不是很懂得体贴他的处境,但看她受伤初愈就惦记着他,便生出一种天子终究还是需要自己的满足感,满足之下,更是对她柔情款款体贴小意,全然不去想她为啥不召薛恺悦几个。
唯一着急的是赵玉泽。只是赵玉泽是个极为聪明也极为灵透的男儿,他瞧出来安澜此时沉浸在与明帝的情意中,知道若是过早地出面解开明帝与薛恺悦之间的疙瘩,安澜恩宠未曾得够,心里不会痛快,不如拖几日再讲。
于公,他要在安澜和薛恺悦之间做到平衡,力争给两个人留下不偏不倚的印象。于私,薛恺悦之前过于得宠,就连他的恩宠都被分去不少,眼下稍稍削一些,也是对他的弥补。
众人各有心思,明帝直到五月二十日,都不曾翻薛恺悦的牌子,更遑论亲自去碧宇殿安抚薛恺悦。
薛恺悦便是再沉得住气,眼瞧着天子轮着翻安冷赵三个人的牌子,根本不理会他了,他心里还是有点慌的。
不过他是个沉稳的性子,便是慌了,也拿出战场上克敌制胜的本领,告诫自己努力忍耐,不可急中生乱,要静等局势变化。
果贵君林从就不像他这么沉得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