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鸣静静地坐着,脸上无喜无悲,心里头却是大浪滔天。他一开始是不知道颜可心院子里的事的,昨晚柳笙没有回来,他还以为柳笙要多陪陪颜可心,今个儿早上柳笙没有起身,颜可心打发人来同他讲妻主昨夜辛劳,今晨无法上朝,请正君派人去替妻主请假,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他家妻主他是知道的,绝不可能因为夜里宠幸男儿劳累早上便不去上朝,他还以为是柳笙生病了。让人去前面告诉管家前往朝堂给相国告假,而后连声询问颜可心身边那个侍儿,若是家主生病一定不许瞒他,倘或耽搁了,罪责不轻。那侍儿是个机灵的,请求他屏退众人,说是有话要单独奏禀。
他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心里头当真是气得要死,既气自己最近懈怠了,怎得家里住了个妖孽一样的美男,他都不知道,由着人家迷惑了妻主。气家里的下人都是死人,表面上瞧着忠心,竟都是不管事的,这么一个美男住在侧君院子里,上上下下的竟没一个人报于他知,是他御下太宽厚了吗?还是家里下人瞧着他身体不好,女儿又不是亲生的,宁可讨好颜可心,也不愿意多管闲事,若果真如此,他这个正君做得也太失败了吧?
又气颜可心怎得如此糊涂,好端端地带了个美人进来分宠夺爱,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美人一旦进来,还能送得走吗?他家妻主是什么性子,他能不知道吗?一旦宠了男儿,必是要负责到底的。他实在想不明白颜可心为什么这么做,要说世家豪门夫侍争宠,为了固位,有些男儿的确会主动往妻主身边荐美人,可那都是早已经失宠或者有失宠迹象的男儿才会这么做,颜可心年纪轻轻的,府里只有颜可心这么一个侧君,哪里有失宠的可能呢?怎得颜可心也这么做呢?
难不成是针对他吗?看他这阵子得到妻主的宠爱多了些,颜可心就气不过吗?
如果是这样,颜可心也太让他失望了。
想他也没什么薄待颜可心的地方,颜可心竟这般小心眼吗?妻主不过是在他身边陪他一个月,还是为了让他能够得个嫡女,颜可心就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地弄个人来分宠?这着实太小家子气了!
气完了颜可心,又气柳笙,平日里说得有多爱他,一来个年轻美男,说宠就宠了,两个也算少年妻夫走到如今,他以为他可以同她相扶相携走到白头,哪里知道二十年的妻夫情竟抵不过别人的年轻貌美!太让他心寒了,亏得他还天天吃累受痛,戴着那让他痛苦难言的磁玉治疗身体,只想着能够给她生养个有两人血脉的孩儿,能够让孩儿见证他们俩的鹣鲽情深,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盼着孩儿降生,只有他一个人深情满满,她早已经不盼不想了,她陪了他一个月,就已经感到厌倦了,别人送来个美人,她就顺水推舟了!
明明是两个人的仗,却只有他一个人在打,明明是两个人的孩儿,却只有他一个人在真心实意的期盼,他的仗还没有打胜,那唯一的同盟就中途撤军了,而且她是什么时候想要撤军的,他连知道都不知道!
他一想到他满心满眼地盼着能有个亲生的孩儿,她却只是虚与委蛇,每晚的缠绵全都是敷衍塞责,他心里头就痛得像被人用冰水浇了个透!
他宁可这辈子没有亲生的孩儿,他也不愿意再同这么一个虚与委蛇的妻主缠绵枕榻!
柳笙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脸上任何表情都没有的梁子鸣。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投在梁子鸣身上,梁子鸣穿得有些厚,这阳光很是毒辣,屋子里没有放冰块很有些闷热,梁子鸣应该感到热的,但他一动不动,既不嫌阳光刺眼,也不嫌房间太热。见她进来了,也不起身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是一个泥塑。
柳笙心里没来由地慌了一下,她还没有见过这样心如死灰的梁子鸣。
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清脆而响亮,在静寂的房间中,显得极为突兀。梁子鸣听到声音眉心一跳,却仍旧没有说话。
他这房门口还有两个侍儿呢,她就这么当着下人自己责打自己,这是迫着他原谅她吗?
倒也不必如此,他梁子鸣何德何能,敢让妻主如此自责!
哪个女子没有三房四室,他也不是小家子气的男儿,他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柳笙自责完了,便看觑梁子鸣的神色,却见梁子鸣仍旧毫无反应,她心里头更加慌乱,冲过去抱住梁子鸣的肩膀,在梁子鸣耳边急急切切地道:“鸣儿!你听我慢慢告诉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说得怪好听的,不是他想的那样,那是哪样?难不成是那男儿强迫了她?
梁子鸣只觉得失望,他没有想到他家妻主居然是这样子的,敢做不敢当,得了便宜还卖乖,但他不想当着侍儿的面冲她说这些,她可以不要相国的体面,他却不能不为她维护这个体面!他是柳相国府的当家主父,是她这个当朝右相的结发正君,是她唯一女儿的嫡父,他不能够让她这个堂堂的当朝相国和偌大的相国府变成世人茶语饭后的谈资!
“鸣儿,鸣儿,你信我,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对他动心的,鸣儿,我,我这就把他给赶走”,柳笙急得语无伦次,她很想告诉梁子鸣她是被算计的,她是无辜的,但是她不敢这么讲,她怕这么说,梁子鸣会要求处置云雪,毕竟外来的侍儿胆敢魅惑家主,送到官府治罪都不为过。
她虽然没想好要怎么样对待这云雪,但有一点她是肯定的,她不忍心把云雪送给官府治罪,甚至就连说没有对那个云雪动心,她都说得有些勉强。
不能说这一切全都是云雪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别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毕竟她也不能把责任全都推给颜可心,若是那样,万一梁子鸣要求追究颜可心的责任,正君侧室之间就会起大矛盾,她不想这心爱的两个男儿有了解不开的疙瘩。
梁子鸣听她这么讲,只觉心里彻底结了冰。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的确是看上了人家年轻小男儿了!
他自幼博览群籍饱读诗书,什么样的道理不懂得呢?
她就算是一开始是被算计的,可是事后不讨贼,与自愿何异?
他挥挥手把门口侍立的两个侍儿遣了下去,“去守着院门,莫让小姐过来。”
小姐柳瑾瑜自端午之后白天都在西席处读书,晚间回来用膳休息,但每日回来的时间不是很固定,纯粹取决于女儿完成的功课早晚。虽然这会子女儿回来的可能不大,但他还是不想冒这个险,母父之间的事让小娃听见就不好了,他的女儿就应该是纯纯粹粹的大小姐,这些后宅琐事,不应当牵扯女儿的注意力。
两个侍儿一直守在门口,全都低眉垂手地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得让自己消失在这阳光灿烂的午后,听得正君吩咐,两个嗖地一下子就往外跑,巴不得自己能跑得快一些,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但他们都是贴心的侍儿,饶是这么着急,还不忘给正君把房门带上。
梁子鸣看人都走了,这才看向柳笙,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白皙的脸颊上五个清晰的巴掌印,他抬手抚上那巴掌印,轻声嗔怪道:“妻主又何必,明个儿还要上朝呢,怎生见人?”
他的语气低柔,没什么情绪在里头,柳笙听见了,却是鼻头一酸。
她的子鸣怎生这般好,明明心里都怄得不行了,却还能周全地顾着她和她的女儿,她何得何能此生娶了这样贤德的正君?
“鸣儿,这事我会妥善处理的,你不用介意他。”柳笙顺势坐在梁子鸣身边,把梁子鸣的柔软无力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像握着一件无价珍宝。
梁子鸣凄然一笑,他这几日好不容易在磁玉的治疗下养出来一点红润的脸色,经此一事,精气神提不起来,笑容看着比往常还要惨淡。
“妻主打算怎样安置他?”
他看着柳笙,问出了心中的话。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够当它不存在,那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如何面对。如果他是一个纯然贤良的正君,他这个时候应该问妻主该给这男儿一个什么样的名分,或者他该叫人打扫哪个院子给这个所谓的新人入住?
他们柳府虽然地方没有梁府和其他的王公府邸那么宽绰,但也是宰相门庭,家中人口又不多,找一两个闲院子出来,是很容易的。
但他不想这么做,他可以不哭不闹,他可以忍下这件事,他可以不处置这个男儿,但要他同这男儿和睦相处,他自问他眼下还做不到。
这不是当初柳笙纳颜可心的时候,那会子他自忖自己无法生养,柳笙纳侧室是天经地义的,他无法阻止,也没有正当理由阻止,他甚至是同意了柳笙这么做的。柳笙当时也足够尊重他,明明很喜欢颜可心了,还是要先回府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记得柳笙抱着他情深意切地同他讲,倘或他不同意,她便不纳颜可心了。
这一回柳笙却没有这样的态度呢,他想柳笙多半是被蒙哄了的,但那又怎样,她没有把人送去官府处置,便可想而知,她是打算接受人家的。
她顺从本心接受人家,或许是为美色所迷,或许是想要负责到底,不管怎样,他都不怪她,他只是不想再违背本心,勉强自己去接纳别的男儿了。
这种勉强自己接纳的事,他以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一颗心痛得无法呼吸还要强装大度,心里嫉妒到发狂还要给新人安排新房,可是到头来他这样的隐忍和贤德换得了什么呢?颜可心是怎样回报他的呢?在他拼尽全力想要得个亲生孩儿的时候,颜可心引了这外男过来分宠夺爱!
这一次他不想再这么勉强自己了!
他要听从自己的心,不那么贤德一回!
怎样安置这云雪呢?这个问题柳笙在前来正院的路上,也不断思量。她想她不能把人堂而皇之留在府中,虽然她这府邸很有两三个闲院子,随便找一处让这云雪住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不能这么伤梁子鸣的心,她也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她和梁子鸣眼下正在求女的路上,眼看着这磁玉治疗很有效果,坚持下去,没准梁子鸣就能给她诞育个亲生孩儿,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
她这个府邸中时常有柳家亲眷来来往往,他们瞧见了云雪这么个人,岂有不好奇的,岂有不多话的,万一哪一个不长眼,在梁子鸣跟前说上一两句闲言碎语,梁子鸣岂能开心?倘或梁子鸣烦恼抑郁,难以怀上身孕,那她就悔之莫及了。
更何况这个云雪究竟是什么来路,她还没有派人查问,她已经被这个人设计了,岂能再把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直接留在府里?
她斟酌着措辞,同梁子鸣商量:“我拿点银子买个小院子给他住,这样鸣儿无需看到他。”
果然,这是要把人安置成外室。
梁子鸣微微叹了口气,帮她否定了这个提议,“妻主向来不赞成官员们养外室,怎得到了自己这里,便乱了方寸呢?”
柳笙语塞,神情有些讪讪的。
她的确反对官员们养外室,尤其反对官员们弄两个府邸家外有家,将正室和外室分庭抗礼。所谓齐家才能治国,她认为这样子的做法是很不利于家国安定的。之前秦瑛赁了个小院子安置白榆,她都不赞成,在她的反对之下秦瑛终究把白榆接回秦国公府了。眼下到了她自己,的确不好公然带头违反自己的主张,她敢这么做,凰朝的风气就一堕不可收拾了。
只是,到底要怎样安置这云雪呢?
柳笙有些无措,想了一想,狠下心来,提出了个地方,“要不送去青青那里住着?”
梁子鸣略有些意外,柳青青是被圈禁在乡下农院中的,那地方把守森严诸事艰苦,又离京城足有几百里地,柳笙平时根本不会过去,他没想到柳笙居然舍得把新人放到那样的地方暂住,这是为了安他的心吗?
可是她既愿意如此示好,他倒也不必把她逼迫到这个份上。他轻声否定了遥远的乡下农院,“乡下也太远了些,妻主一年也去不了一趟,更何况青青在那里,女男有别,不妥当。”
自己的主意又被否定了,柳笙无奈之下有些着急,这么一急便生出个智谋来,“那就送去孟府暂住,正好让他学学规矩礼仪。”
梁子鸣一时没反应过来,向她确认,“哪个孟府?”
“沐恩侯孟府。”柳笙答得轻快,又向梁子鸣解释道:“那里有天武军守卫,还有教养伯伯教导,再无不妥的,先让他住上一年半载的,往后再看。”
往后再看,看什么呢?难不成那男儿学不会规矩礼仪,柳笙便不要这个人吗?
梁子鸣暗暗叹气,但他没有反对柳笙的提议,他轻轻点了点头,“那便这么着吧,侍身都听妻主的。”
他的声音透着无奈,也虚弱得很,仿佛说了这么会儿话就耗费了无数力气,柳笙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紧紧胳膊,将梁子鸣抱在怀中,脸颊贴脸颊,低声道歉:“鸣儿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我,我以后再不让你这般难过。”
这话便是向梁子鸣承诺,她不再纳新人了,这是她最后一个侧室。
梁子鸣并不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的妻主是当朝右相,多少人盯着,想方设法地要往她身边塞人,又有多少男儿仰慕他的妻主,哭着求着盼着念着,想要给他的妻主做侧室,简直是防不胜防,而且他的妻主也还在壮年,往后还有不少岁月,谁敢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但他心痛至极,想着妻主肯哄他,他便暂且按她说的回应她吧,他轻轻点点头,给了柳笙一个欣慰的笑脸,“鸣儿知道的,鸣儿信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