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日的这场早朝,对于体仁堂和所有涉及人员的审判意见因大理寺卿叶衡和右相柳笙的观点差别过大而未能达成一致。按说朝臣们观点迥异,这判决便应有天子御裁,可是明帝没有急于结案,而是要求三个衙门继续审查,五日后再行上奏。
如此一来,案件的走向便具有了不确定性。原本相关人员认为暴风骤雨式的审案,快刀斩乱麻,纵有不细致之处,也不会攀扯太广,顶多将尚然兮及协助的人予以处罚,可是案件拖延时间久,就有变成大案的可能,牵连之广怕是要出乎意料。
于是,京城中不少人都在猜测自己是不是同这个案子有关联。有些耐不住性子的人,便开始上下打点,想要探得口风,甚至想要别人能够将自己提前打捞出去,免得被这无边风雨湿了衣裳。
男子将校和欢便是其中的一个。这和欢原是皇贵君薛恺悦的侍儿,当年薛恺悦刚一入宫,皇家安排两个侍儿服侍他,其中一个便是这和欢。跟了薛恺悦几年之后,赶上四国之战爆发,薛恺悦要去南郊骑射营训练男子兵,带着自己的侍儿最为便宜,和欢就随着薛恺悦入了军营。
强将手下无弱兵,薛恺悦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和欢跟着做了军营中的小队长,表现也是可圈可点,没多久就凭着战功由一个宫廷侍儿晋升为从八品的翊麾校尉,虽说是最低阶的武官,好歹算是有了品级。之后和欢更是在明帝和安澜的安排下,嫁给了御前亲军校尉杜晓做正夫,这杜晓眼下是西境哲州驻守将军,和欢可谓是既有自己的差事,也有美满的家庭,日子过得极为幸福。
天下一统之后,和欢和男子将军周璞、高敬、楚遥三人一起开办了宜远镖局。虽然四人一起开镖局,但因高敬、楚遥两个都随着妻主居于西境荒远之地,这镖局的日常事务主要由周璞和和欢负责。
眼下镖局的男子镖师被牵涉到案子中,按说和欢是逃不掉的。
和欢也的确被叫去问了话。不过和欢并不知情,因为当日给宜远镖局下话让宜远镖局帮尚然兮的忙的人是左相江澄。
江澄是个谨细的人,他在给宜远镖局安排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事情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揭破,那么知晓内情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和欢,乃是薛恺悦原来的侍儿,和欢参与其中,一定会把薛恺悦也给牵连进来。
虽然以薛恺悦的盛宠,便是牵连进来,也不会如何,但不到万不得已,江澄还是不想让薛恺悦搅入其中。毕竟薛恺悦同他和苏澈、顾璟都不同,他们三个都是有外廷官职的人,心思野胆子大,又食着朝廷的俸禄,理应多承担一些家国责任。可是薛恺悦只是一个后宫,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后宫,把这样的后宫男儿牵连到这风险重重的事情中来,太不厚道也太不应该。
因此江澄思量了之后,便只将事情告知了高敬和周璞两个,并且嘱咐他们一定要瞒着和欢。在京城的周璞,把江澄的嘱咐执行得十分到位,包括给尚然兮的农家院子调发镖师,周璞都谎称这几个镖师被高敬派往东都了。
论理,和欢既是不知情也没什么好怕的。关键是,和欢除了在宜远镖局当老板郎君,他还投了一些银钱给开办男子客栈的颖儿。这颖儿是江澄以前的侍儿,也遵循江澄的嘱咐,没有告诉和欢任何关于体仁堂药物的事。
然而一个人既与镖师认识,又在男子客栈中有本钱,这两处都被认定成协助体仁堂作恶的帮手,有多少人能够相信他与此事全无瓜葛呢?
只被提审了一次,和欢就急得坐卧不安。
略微思量了一下,和欢就备了礼物求见薛恺悦。
因薛恺悦无有母家,他的亲人入宫拜谒恩典,在明帝的准许下,给了和欢、和乐这两个早年的侍儿。有这个恩典保障,和欢很容易地就见到了薛恺悦。
此时薛恺悦正坐在碧宇殿中抱着小儿子看女儿扮花脸逗趣。奕辰是从六月初一下午开始过来的,到初二改成中午过来,于是一连三天都是中午到碧宇殿来,先陪着父君用膳,用过膳之后,再同父君和弟弟玩笑一阵子。
主要是公主殿下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扮花脸逗弟弟笑,顺带博父君一乐。偶尔奕辰也会把在至善堂跟着师傅关诵新学的武功招式练给父君看,薛恺悦会笑着指点一下。
奕辰在习武上很有悟性,而且用功很勤,天气炎热也每日坚持习练。教她的师傅关诵当年也是征战四国的女将,但武功只是二流,明帝挑这关诵做武功教习,是因为关诵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是关荷的女嗣,将来要承袭关荷的国公爵位。虽然关诵教奕辰教得也算认真,但武功这事,天分上差了,就很难登峰造极。奕辰感知到了师傅和父君、赵叔叔之间的差距,就想要自己向父君和赵叔叔讨教。
因而她这几日连着过来,便有向父君请教武功招式的意思在。
薛恺悦也没有想太多,女儿勤奋上进,他还能藏私不成?当然是该指点的一点不肯保留。
奕辰得到了指点,对父君的态度就更加的尊敬和亲近。
所谓父慈女孝,其乐融融。薛恺悦抱着娇憨可爱的小儿子,看着俊秀能干的宝贝女儿,心里头很是惬意。
侍儿皎儿告诉薛恺悦和欢求见,薛恺悦并没有想到和欢是来请托他的,他也没想着让奕辰同持盈回避。因为和欢原本就是他殿里的侍儿,当年奕辰小的时候,和欢是经常抱哄奕辰的。虽说和欢眼下已经出宫嫁为人夫,但曾经是那般熟悉的人,岂有骤然生疏起来的道理?
他直接让侍儿们把和欢带到了这碧宇殿的主殿。
“奴才见过主子,主子万福金安。”和欢向薛恺悦行过礼之后,一眼就瞧见了在宝座旁边站着的大公主奕辰,他慌忙再次屈膝行礼,语气比对薛恺悦更加恭敬,“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薛恺悦连忙伸手止住他,“阿欢快起来,她小人儿家还不到受礼的时候。”
他这话是说,奕辰年龄还小,又未受封亲王郡王,只是个公主,而和欢本身有朝廷武官品级,妻主也是一州将军,无需过于自降身份。这是他抬高旧日侍儿,给这侍儿兼袍泽的和欢面子的意思。
然而当着奕辰说出来,奕辰多少就有些不大高兴。她不想被父君称为小人儿家,更不认为她受不得礼。自幼金枝玉叶的公主,从来都知道自己高人一头,哪里能够忍受父君当面说自己还小受不得礼?
不过她也没有发作。在父君殿里,只为这点子小事就闹脾气,以后父君就不会理她了。她忍耐着,决定干脆回去了,毕竟父君殿里有客人,想来也没有功夫再招呼她了。她待这和欢坐定便向薛恺悦告退,“父君且宽坐,孩儿回去歇午了。”
大日头底下,薛恺悦不大想女儿这么快离开,便对女儿道:“涵儿去做冰水,快做好了,我女饮一杯再去。”
这是他慈爱女儿的意思,奕辰听了便笑着答应下来。
父女两个说完话,薛恺悦便看向了和欢,感叹道:“这大热天的,进来瞧本宫,难为你了。”
他同和欢有阵子没见面聊天了,上次苏泓的生日宴,和欢因为要照料宜远镖局的铺子未曾出席,后来明帝的天祥节宴席,和欢虽然去了,但他那天走得早,和欢没能够当面向他请安。
此时他还以为和欢过来是来安慰他这阵子在明帝那里受得气。
和欢倒也不同他客套,随口寒暄了几句,“主子近来饮食可康健?公主瞧着比以前进益了许多,这大热天的来陪主子用午膳,公主可真有孝心,主子好福气。小皇子乖巧可爱,越长越像主子。”
这面面俱到的寒暄话说完,和欢便径直同他讲此来的目的,“主子,体仁堂尚公子用助孕药帮助男子们怀上女嗣被朝廷查办了,朝廷说他这是在逆天妄为,还说他以药害人,罪不可恕,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都被朝廷请去御史台问了话。奴才也被传审了一回。可是奴才,奴才根本就不知情啊,求主子在圣上跟前替奴才说句好话,千万千万别把奴才当成犯人啊。”
体仁堂尚然兮出事,薛恺悦倒也是知道的,六月初一晚上,林从就过来告诉他了。林从那天去天心武馆教男儿练武,就听说了体仁堂的事,因为头一天才见到尚然兮,还为自己拜女神无有效验气闷不已,林从对这件事就极为关注,特意跑去御史台附近找人打听。
将情形打听了个大概,回宫后就告诉了薛恺悦,还愤愤不平地对薛恺悦言道:“我就说怎得我求神就没效验,人家求神就有效验,原来是尚然兮弄花招,呵,他这一被查,以后还能不能当得了医者都不好讲。”
林从对尚然兮也没什么恶感,只是就事论事。薛恺悦同尚然兮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对尚然兮会被如何判罚也不怎么在意,林从打听得又模糊,像宜远镖局的镖师被尚然兮雇佣看守孕夫的细节,都没能够打听到。
因而薛恺悦虽然知道尚然兮出事,却并不知道宜远镖局也参与其中。
此时他听见和欢这么说,心里头便有些吃惊,询问和欢道:“你怎得就被朝廷传问了?那些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是谁?”
和欢听他这么问,才意识到他这些天闭坐宫中不悉时事,赶紧把所知道的宜远镖局和男子客栈帮助尚然兮的情形,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薛恺悦听见尚然兮雇佣了宜远镖局的几个镖师看守孕夫,心里头有点担心那几个镖师会被重判,那些个镖师当初都是男子军的军士,他不想他们被罚得太重。而况镖师都被雇佣了,那宜远镖局的四个管事男儿高敬、楚遥、周璞、和欢,如何能逃得掉?
听见周璞被传讯并且当天留在了御史台,再没出来,便默默叹了口气。
听见朝廷传讯了苏澈和顾璟,甚至连苏澈的妻主李蔚、顾璟的妻主向锦都被喊过去问话,心里头大为不安。
怕朝廷兴大狱,怕他的旧袍泽被重罚,怕周璞这样在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将军因为这件事被流放边荒。
只是在准备去替周璞求情之前,他需要确定一下这和欢究竟是不是真的无辜,他单刀直入地问和欢道:“你说你不知情,可是体仁堂寻找乡下不宜有孕的男儿,就是用的宜远镖局的力量,转运看守孕夫也是用的宜远镖局的人,你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呢?还有你之前说,你同颖儿合伙开客栈,他的客栈也是参与其中的,那些孕夫一路上宿住的都是男子客栈,你作为老板郎君,能说不知情吗?”
和欢快哭了,扑通一声就从椅子上滑下来,哆哆嗦嗦地同他讲:“奴才是真不知情啊主子,不管是周璞还是颖儿,他们都瞒奴才瞒得死死的。奴才哪里能够想到他们敢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啊?主子,奴才真的是无辜的,求您在圣上跟前替奴才说句话,奴才一个做侍儿的,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奴才不想因为这无妄之灾失去啊。”
这么看来,当真是不知情,薛恺悦有些没想到,但他想这和欢没有胆量在他跟前撒谎,他疲惫地伸伸胳膊,拉这和欢起来,“本宫试一试吧。”
和欢听见他这么说,眼泪刷地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奴才谢主子,奴才谢主子。”
“你且慢谢恩。”奕辰出声打断了和欢的感谢,她神情严肃地看着和欢言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样的事,都跑来告诉父君。这个案子是宫外的案件,如何判罚,自有朝廷决断,你是不是冤枉,朝廷自会查证。你跑来为难父君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后宫君卿不得干政?!你是想害父君被母皇训斥吗?”
奕辰的气势十足,和欢被吓到了,他惶恐不安地看了一眼薛恺悦,“这,主子,奴才绝无害主子之意,奴才就是害怕被当成犯人抓起来。”
没等薛恺悦开口,奕辰便再次发话道:“你害怕,也不能过来为难父君,父君待你们这些做侍儿的极好,遇到了事情,你不想着保护他,反而要让他保护你,你这不是在给他使绊子拖后腿是什么?你可真好意思!”
她年龄尚小,还说不出来万一母皇认为父君同你们是一伙的,连父君也生气了怎么办这样的更加复杂的话。
可是饶是如此,也让薛恺悦吃了一惊。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拦住了女儿的话,“我是他的主子,他不过来求我,还能求谁呢?我女莫要发怒了。”
是啊,让这个和欢去求谁呢?奕辰脑筋快速转动,脑海中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他去求父后啊,他是宫里出去的,那就该求父后。”
这倒也是个法子,宫里的侍儿哪怕已经出宫嫁人了,遇事还是可以向皇后求援,因为皇后被认为是整个后宫之主,又父仪天下,整个天下男儿的事皇后都有权过问。
只是让和欢去求安澜是一回事,等和欢走后,他得空了也要去见见天子,替周璞求个情。薛恺悦打定了主意,便采纳了女儿的意见。
奕辰看父君肯听自己的,心情好了起来,拉着这和欢教了许多如何同父后讲述此事,如何恳求父后的办法,这都是她日常在安澜膝下承欢总结出来的小窍门。
薛恺悦瞧在眼里,暗道这孩子越来越会处理事情了。这于他是件好事,女儿可以在宫中独立生存,他便可以随心而为,无需为了女儿的前程取悦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