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方致远挣扎着要从桑榆身上下来,他要跟黄老师理论。
桑榆背着方致远掂了掂,说:“我们走。”
宴习沉默地跟着桑榆离开。
陆小梅脸色铁青,她恨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以为找来老师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她忘了不是每个老师都是任老……
但她当时也没办法,找遍整个教师办公室只找到厉子曜的母亲。
陆小梅苦笑了一下,她忽然有点理解厉子曜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又有点可怜厉子曜,这么多年了,她的母亲还是一点也没改。
1班其他同学也有些生气,但也只能扭头离开这里。
在校医给方致远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任老和林校刚好回来,二话不说先把所有受伤的人抬上急救车,等治疗完再处理这件事。
方致远右手手腕粉碎性骨折,医生建议明天上午安排手术。
方叔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全是后厨的油烟味,他看着病房里满脸伤痕的儿子失了魂。
颤抖着腿走过来,他不敢设想要是儿子出了事,他怎么对得起难产去世的媳妇。
“儿子,疼吗……”
方致远低头不敢看方叔,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
他摇头,咬牙忍着不哭,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在病服上。
“对不起,爸……”
这是他唯一能对方叔说的,他的确不孝,让自己的父亲这么担心。
方叔红着眼轻声说:“傻孩子,是爸对不起你,没保护好你。”
方致远疯狂摇头,再也忍不住哽咽,边哭边说:“是我不对,我再也不打架了……”
方叔抱住他,像儿时一样轻拍他的后背,忽的绷紧脊背,他要给孩子一个坚强的后盾。
“谁欺负我们,我们就打回去。爸爸支持你!”
自己的儿子秉性如何,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家儿子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动手打人,要是他打架,必然是别人先蹬鼻子上脸!
隔壁病房吵吵闹闹,破口大骂的声音穿透医院的墙壁清晰传来,其中夹杂着不少女人尖着嗓子和男人吵架的声音。
是18班的家长。
桑榆下手虽狠,但有分寸,18班的人连轻伤都算不上,更别提和方致远的伤相比。况且桑榆很聪明,他知道用什么力度攻击人体哪些部位不会构成刑事犯罪,同时能让人痛得要死要活、哭爹喊娘。
就这茬,就够18班的人受了。
林校沉着脸,最后和所有人商定明天统一处理这件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所有孩子的伤治好。
所有人都等着明天的到来。
“宴习,你说过会有证据的。”林校一扫以往的好脾气。
宴习瞄了眼旁边的桑榆,说:“会有的。”
“好,你把证据明天带来。”林校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瞥了眼桑榆,继续说:“不要让我失望。”
夜深月明,夜幕吞噬夏城的现代着装,点点灯光映出它还未完全开发的独属原始气息。
除了几个偶尔晚归路过的人,夏城沿街的商铺早已打烊关门,门前闪烁的霓虹灯倒显得街上有几分清净凄凉。
路过那家花店还是暗无灯火,不知是依旧没有开门,还是老板已经关店回家休息。
一连问了好几家维修店,都是得到同样的答案。
猴子的录像机是一个高端小众品牌,专属vip客户才能定制,而且里面的零件都有编号,只能一一匹配所对应的录像机,要想修就只能寄到国外总部修,普通门店根本没法修。
这么高端的产品,看来是18班的人给猴子的,因为普通人根本没有途径接触这种产品。
“那……”宴习问,“现在怎么办?”
承诺已经说出去了,要是明天拿不出证据……
黑色的天空沉沉压在屋顶,夏季闷热的空气卷起沥青路面的热浪,蒸发城市混凝土的每一分水汽,死寂的夜晚蒙上一层纱让人看不到天上的明星。
“我拿回去看看。”桑榆说。
“那我也跟你回去看看。”
“???”,桑榆总是诧异于宴习神奇的脑回路,“你跟我回去哪?”
“当然是你家啊。”宴习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毛病。
“你回我家干嘛?”桑榆不解。
“人多力量大,说不定咱俩一起看着看着,录像机就突然自己好了呢。”
“有空去三甲医院看看。”桑榆板着张认真脸,“我没开玩笑。”
“我上次去的就是三甲医院。”
“换个医生。”
“……”
泄气无助的氛围,消失在宴习的两三句调侃中。
***
坐在二楼临街的书房眺望窗外,桑榆一手撑住下巴发呆,双眼无神。
书桌上的时钟按着设定好的轨迹跳动,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响。
但落在桑榆耳里,这“滴答滴答”却一声比一声快,像是一种无形的催促。
现在是晚上10:30,距离明日早上8:30还有十个小时。
他烦躁地胡乱抓了把头发,把桌上的废纸卷成一团暴躁地扔进垃圾桶。
纸团在粉色的垃圾桶边缘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忽的又甩了出来,掉在地上。
桑盯着那团纸看了半分钟。
椅子被拉开,发出咿呀声。
他起身弯腰把纸团捡起,扔进垃圾桶。
心口憋着的一股闷气莫名爆发,霎时间像失智一样抄起垃圾桶狠狠地摔在墙上。
哐当一声,七零八碎的垃圾洒了一屋,塑料垃圾桶更是当场四分五裂。
转身拿起手机走到楼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夜风灌进衣领,带来沁凉驱赶燥热,头顶的榕树叶子沙沙作响。
点开手机屏幕,上面有一串数字,只要轻轻触碰,那边的电话就能响起。
桑榆都不知道自己在门口坐了多久,才拨通这个电话。
“喂,小榆?”电话那头传来儒雅的男声,他明显有些意外。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桑榆没有吭声,电话那头也没有催促。
“喂,柏哥。”桑榆找回自己的声音。
从声音可以听出,那头的人心情很不错,他说:“小榆,能接到你的电话,我感到惊讶。”
“我……”桑榆内心挣扎着,他不想说出那句话。
那头的人轻笑一声,“没关系,我可以耐心等待,直到你想说为止。”
桑榆能拨通这个电话,那头的人很清楚桑榆要说什么。毕竟以桑榆的性格,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打通这个电话,更不会联系电话那头的人。
因为桑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和他们撇清关系。虽然这只是桑榆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不知道是不是风有点凉,桑榆握住手机的指尖竟有些微微颤抖。他觉得空气突然很干燥,像是有根针卡住他的嗓子,他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小榆,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先生。”
电话发出来的话像一把凌迟的刀斧,终于落在桑榆脖子上。
听到“先生”这两个字,桑榆浑身像是被某些东西刺激了一样,手脚冰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扑面袭来。
“我知道。”桑榆的声音很哑,像是砂纸在摩擦。
这通电话的本质,就不是打给这个人的,而是打给幕后的“先生”。
那人很满意桑榆的回答,他笑着说:“先生是一名商人,我想他很乐意和你做交易。”
交易,就意味着给双方带来利益。
他帮了你,你也总要给他点什么……
“……好。”
挂了电话,桑榆无力地靠在墙上,脸色有点发白。
看着门前摇曳的榕树枝叶,他忽然想起那晚宴习就是从这里跳出来的,然后被自己狠狠揍了一顿。
宴习这家伙挺傻的,被揍了也不知道还手,就只知道傻笑。
想着想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眉间有几分笑意……
忽的,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打断桑榆的思绪,一个身影转身逃走,
桑榆冷色,当即追上去,在拐角的路灯处他看清了是谁的背影。
“子曜!!!”桑榆冲着消失在巷子口的身影大喊。
他顿住脚步,不再追。
“我知道是你。”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说。
桑榆不再继续向前跑,因为他知道,哪怕他追上了,厉子曜只要不想站出来,他永远都只会躲在角落里。
寂静幽暗的巷子只有桑榆一个人的影子。
他静静地站在那等了很久,久到站累了,桑榆干脆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接着等。
也没人知道他能等到什么,或许桑榆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地方发呆。
一阵冷风拂过,桑榆摸了摸手臂回过神来,他左右看了眼,长长的巷子只有自己一个人。
躲在巷子口的厉子曜走了吗?
他肯定没走。
桑榆这样想。
但桑榆已经不想等了,他想回家,他今天很累,他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蒙头睡一觉。
起身抬脚离开,残破的青砖凹凸不平铺在老旧的巷子里,白色的帆布鞋踩在上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回声。
一步、两步……直至快要消失在这条巷子的拐弯处。
忽的有人站在巷尾哭着大喊:“榆哥!!!”
桑榆顿下脚步,猛地转身。
幸好,等到了——厉子曜愿意主动站出来。
一个胖子用力扑在他身上,双手牢牢抱紧他。
桑榆被撞得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但他脸上却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他很高兴。
“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厉子曜抱着桑榆大哭,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肩膀。
“胡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致远、小梅和媛媛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们17号街永远都是好朋友。”他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宴习,他也很关心你。”
厉子曜哭得更厉害了,嗓子岔气。因为他的懦弱,他已经伤害很多人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让这么多人为他担心……
等心情平复下来后,厉子曜好几次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
“你是想问致远的情况吧?”桑榆看他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了。
厉子曜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子曜手腕骨折,明天早上做手术,你去看看他吧。”
“什么?手术?!”厉子曜瞪大眼睛。
厉子曜在班群里见同学们讨论体育馆的事,但大家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厉子曜能隐约猜到方致远和18班打架的原因,但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不!我不去。”厉子曜疯狂摇头,“远哥会骂我的!不想远哥再生气了……”
桑榆叹了口气,“你不去,致远才会真的生气,他会觉得你不拿他当兄弟。他平时骂你是因为你的性格容易被人欺负,你想想,子曜你哪次被人欺负了不是致远帮你找回公道。”
“他帮你打架还打得少吗?他从小学开始就天天帮你打架,生怕你被人欺负。他要真生气的话,他早就把自己气死一百遍了。”
厉子曜拽紧衣摆,指甲发白,“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桑榆问。
厉子曜厚厚的头发遮住眼睛,他摘掉笨重的黑色眼镜。
“我长得丑、人人都说我胖、我妈骂我脑袋又笨又蠢,学习不聪明永远进不了1班……”厉子曜抽泣哽咽,“我很害怕别人嫌弃我……”
“我每次看到你和远哥站在一起,我就很羡慕。但我不敢和你走在一起,我害怕别人说我不要脸,我更害怕我会给你们丢脸。你们太优秀了,而我一无是处,就像一坨垃圾……”
桑榆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住,他很心痛。
他想起每次见到厉子曜,厉子曜都会扬起一张腼腆的笑脸,像个小太阳一样温暖。
但是现在桑榆忽然明白,那个笑容是假的,只是他掩饰自己内心自卑的面具。
如果早点摘掉这个面具,子曜会不会就不是现在的模样……
“不是的,子曜。你很好,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桑榆捉住他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你做好自己、追求自己、成就自己,就是最大的骄傲。你就是你,世上独一无二的的厉子曜!”
“不是的,我很笨长得又不好看,别人都不喜欢我。就连……”厉子曜挣扎着想逃开,“就连妈妈,她都讨厌我,她说我没用,一点也不像爸爸。我很害怕,我怕你们也不喜欢我……”
“子曜,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桑榆拨开他的头发,把他光洁的额头露出来。
厉子曜忽然受惊一样疯狂要把头发弄下来,他一向习惯了有东西遮挡眼睛。
桑榆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
“生命没有败笔,笔笔都是天意。”
厉子曜愣了一下。
桑榆继续说:“你是你父母的天意,是我们17街的天意,更是你自己的天意!这是上天给予我们所有人的幸运,谁不喜欢幸运?人人都喜欢幸运!”
厉子曜呆住,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亲口肯定过他。
“哪怕有人不喜欢你,那也是他瞎了狗眼,不关你的事。”桑榆捉住厉子曜的手腕逐渐加大力度,“ 你为什么要擅自践踏我们的宝贝,你为什么不能喜欢自己?!”
厉子曜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宝贝?
我是宝贝……
……我也能是宝贝?
“可是……”厉子曜还想退缩。
“没有可是,子曜!”桑榆坚定地说,“看不起你的人才是垃圾,他们有眼无珠不识宝!”
“但是我、我很差劲,全身都是缺点……”厉子曜已经养成下意识贬低自己、否认自己的习惯。
“是人就有优点和缺点,如果我们觉得自己还不够好,那我们就去改变、去进步、去变得更优秀,而不是把眼光停留在自己的缺点上。”
“天生的缺点我们可能弥补不了,但天赐的优点我们可以把它发挥到极致。我们不是非得要执着于做不到的事情,而是可以让优点发光成为你的代名词!”
“真、真的是这样吗?”厉子曜掐弄自己的指尖。
“当然!你不信我?”
“信!!!”
“从今天开始,我们17街陪你一起改变,变优秀!”
“好!!!”
“那你现在还怕不怕?”
“……怕。”
“……。”
桑榆心里叹气,算了,子曜的性格已经定型了,要想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慢慢来吧。要是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厉子曜,桑榆真能去开讲座了。
他们才17岁,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可能。
见厉子曜敞开逐渐敞开心扉,桑榆才问:“当初18班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我……”提起18班,厉子曜神色又变了变,像是在逃避,“我害怕……”
“害怕什么?没关系的子曜,你可以告诉我。”桑榆鼓励他说出来。
“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敢说出去,他们就把视频发到网上。如果妈妈知道我这么窝囊,她一定很生气,然后骂我。只要妈妈一骂我,我就浑身发抖想把自己关起来。妈妈一发火,我就很紧张,整晚睡不着。所以我很害怕她知道这些事情。”
“而且我也害怕你们知道,我不想你们看到我这么难堪无能……”
“你有反抗过吗?”
“有。但他们人多,我打不过,只能挨打,挨打后身上会很痛。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不反抗,他们就不会把我打得太狠,也不会太痛……”
“你怎么这么傻……”
桑榆满眼心痛,一把抱住厉子曜。
月下只有两个少年的影子,但他们却相互依偎在一起。年少的彷徨和无助,在这一刻如凤凰花开得到慰藉。
***
当晚凌晨4点,#夏城一中霸凌#这个词条被推上某社交软件,并迅速霸榜。
点开词条,里面播放一条多人霸凌学生的视频,视频足足十分钟,而且由多个片段拼接而成。虽然给受害人打了码,但依然可以看出,每个片段被霸凌的学生都不是同一人,但霸凌他人的却都是同一伙人!
很快,这个视频激起网友极大的愤怒,各种舆论迅速发酵。
有正义的网友很快就挖出霸凌者的父母资料,这些人的名字会快被推上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