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脚下能摇匀脑浆的震动不断持续,比在外头剧烈不少,他不太能走稳,扶着墙又向前几步,确定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就是从石门里头引发。他身上没有血森罗,就算有,冯冬临估摸自己也不敢直接开门,造成这么大动静的事实很可能让他小命不保。
几个弟子怕极了,不敢再迈步靠近,隔几步之遥哆哆嗦嗦问:
“代坊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冯冬临束手无策,就算瞒着魔孽自己先来,不还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我也不知。”
“要不...”另个弟子实在崩不住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把,去通报驻在城里的那帮大人。”
“不可!”冯冬临立刻厉声决断,内心却充斥无力,明明很想照着自己意志干成一件事,但连前进半步的法子都没有。
当两名弟子连死不瞑目的凄厉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咚咚”两声栽倒在地时,冯冬临才惊觉背后来了人。浓郁血雾隔绝视线和声音,来者早已踏入这条甬道,不过是他们迟迟没发现。
他浑身僵住,感受得到背后烧上颈间的严寒,加上甬道里烛火勾勒在地上的影子轮廓,来者是谁,他心里大致有了猜测。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腾腾天寒地冻的杀气令他久久不敢转身面对。
为霜寒包裹之人轻动两根手指,身后随从立即领命,三两步上前擒住冯冬临双臂,生生将人掰了过来,由于被押的很低,他头一眼先落在面前之人脚上。
是一双绣工精妙绝伦,市面不曾有见的翘头绣花鞋,鞋侧有霜雪色的鸟雀翎羽点缀,双脚主人没有着袜,从鞋口延伸出来的脚背和脚踝白如寒冰,实属很美。
魔孽新派来的主事者,是个女子。但这个女子浑身携带的气场与威慑,比那名影刹还要叫人不寒而栗。
“冯代坊主?”女子声线慵懒妩媚。
“是,是...”冯冬临颤声回应。
只听她鼻间一声冲响:“本座乃森罗四刹之首寒刹,名为冰娘,往后与风华坊的一切合作由我管辖,想不到我一接任就遇上了不听话的老鼠,我希望老鼠最好知道自己错在哪,否则也没有继续替我偷粮的必要了。”
押着冯冬临的两名魔兵依言抽出鬼刀,一左一右架在他颈边。锋芒一下一下烁在他眼底,好像死亡的讯号。
冯冬临抖得更甚,眼泪都要忍不住溢出来了,不顾双臂的束缚,对潺娘一下一下磕着地,带着哭腔喊道:“我知错我知错!我不该不通报您就擅自前来查看,以后再也不犯了!求寒刹大人饶去我这条贱命!”
潺娘面不改色,拿过魔兵手里一把刀,冯冬临吓得定住,额头上的紫红阵阵泛疼,刀光刺目几下,贴到他脸颊上,潺娘蹲身平视,冯冬临胆怯一瞥,竟看出几分怜爱。冰冷刀刃由下至上替他轻轻刮去流下来的眼泪,然后听头顶传来话声:
“这才对,知错能改的宠物才是好宠物,哭的叫人心疼。”
继而潺娘眼神示意,一个魔兵捧着装在匣里的血森罗上前,打开石门。
河坝决堤般,滚滚红浪似俯冲而来的狰狞巨龙,咆哮蜿蜒着夺门而出,顷刻冲垮石门,向门外众人席卷而来。
潺娘对此情况也没有心理准备,被迫牺牲了护在前端几名魔兵后,奋力催出一面高大宽阔的冰幕,将剩下所有人拦在幕后。红浪冲击在冰幕上,岔开两道,从众人两侧飞涌而过,难免溅起的血珠站在衣服上,腐蚀出斑驳缺口。
潺幕只是抵挡血浪,并不能阻拦浪□□涌,它们冲出甬道,冲垮整间坊主寝殿,溢满寝院,向整个风华坊奔腾开来。一些离得近的来不及反应的弟子只能活生生被血海吞没侵噬,到死也不知自己因何而死;还来得及逃跑的弟子受到巨大惊吓,惨呼惊叫着八面逃窜,争先恐后挤向高处。可他们不知,这场血海能吞噬万物,即便呆在高处,也不过比没上来的人多活一会。
上一秒还看似宁静祥和的风华坊上下,瞬间沦为亡魂游离之地。
早在感受到地面颤动时,冯春娴就察觉危机,争分夺秒把任所谓在闭关的倪重远带出风华坊,交给了鸦青派来接应的人,拨断银瓶上仅剩的两根弦,守在风华坊两处以防万一。自己则跑去藏阁,把重要的法宝书籍迅速整理出来放进纳器。刚走出藏阁,就远远瞧见汹涌翻滚的腥红血浪肆虐摧残。
两根银弦化成人身,一个少年模样,另一个女子模样,慌乱中疏散弟子们逃亡安全之地,又要出手减缓血浪的席卷速度,很明显应顾不暇。
冯春娴迅速赶去,高举无弦银瓶,琴身悬浮半空片刻,竟也渐渐道出身形,和四根银弦不同,琴身显出的人形只有躯干四肢与头首的轮廓,瞧不出性别长相,却比任何一个都要庞大。
他只是伸出双掌,就好似凭空筑出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空气壁垒,硬生生就阻住冲来血啸的脚步,给两根银弦留足带领弟子们逃亡的时间。
整座风华坊即将陷入血池地狱,守在大门的弟子早已为了保命不知所踪,也许直接逃到外头去了。宋溪一行人原本的几条潜入计划都没用上,直接从大门进来,就听见片片此起彼伏的惨呼惊叫,空气里只剩令人闻而发怵的浓郁血腥。看来在他们赶来前,风华坊就先一步发生变故,这种形势对他们反倒有利。
但也意味着,陆辰淼等三人很可能已经深陷险境。
“宋姑娘,你曾参与过明中堂血粉砯一事的调查,眼下如此景象,可与当初你所见相似?”身侧一蓝衣男子问道。
从宋溪紧皱不放的眉眼间,他这一问题也基本得到回答,一般面对经历过的事,人不会产生过多反应,由此可得,风华坊眼下状况跟先前明中堂截然不同,不会比明中堂好,只会更加糟糕。
宋溪知道对方已经意会,出于礼貌,还是开口详述:“沈大师兄,当初明中堂只有满室密密麻麻的血森罗,以人血为养分,吸空了堆积如山的尸身,但连一捧血都不见;包括后来邻疆城叶湫府乃至全城血河之灾,我听陆公子提起过,是寒刹布下十二血瞳阵才造成血流成河的局面,但也远远不及此刻,血海怒哮之象。宋溪认为,这一次的状况会比前两次难以应付许多。”
男子低头思索片刻,扫视一圈身后人手:“岑大长老听闻此事,仙颜大震,看得出这次事态严重性,所以派来的这些人手鲜有处修,修为基本都以跨进大修门栏,而我作为大修巅峰,加上他们人海战术,勉强能同一名仙修抵抗。我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可怖力量,但以对魔孽的了解,如今侍奉森罗膝下几名有头有脸的人物,修为触及仙修者唯有右使齐森。只要他不出现,那就无甚大碍。”
自荷月魔孽卷土重来,接下去数月苍境各处接二连三发生大大小小的灾祸,大多都是小闹一番挑衅圣山,岑杞仙派出小仙门去平定处理一下就能解决。御风自从上回被谴去邻疆城支援,就一直没收到召回指令,据说是邻疆血河一灾闹的满城风雨,到现在都没能完全平息。邪血污染过的河道变质,成了一喝就可能中邪丧失理智的毒水。叶湫一派惨遭重创一蹶不振,邻疆城群龙无首,御风须得处理完桩桩件件才得回圣山,所以这次岑杞仙派来平孽的是平时极少出山的界吟二十四峰众弟子的大师兄——沈人青。
据说这个沈人青是岑大长老未公开的唯一亲传弟子,除了界吟山和威望颇高的七宗,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
就像潺娘想不到森罗会提前苏醒一样,森罗一心想解决多余蝼蚁,夺得慕青晷躯体,也没想到会被自己忠诚的仆下搅浑。他连血海深渊都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更别说成为众多苍境人噩梦的天地血色。石门打开瞬间,血海失去大部分支撑,一拥而出,漩涡失衡,轰隆隆惊涛拍岸。巨大的吸力消失,祁樾顿感身体轻了百倍,一时间,身手能比之前敏捷不少。
陆辰淼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御剑飞至祁樾身旁,大掌摊在他眼前,双眼犀利如两根针,钉得祁樾动弹不得。
“干...干嘛?”
“少废话,有借有还。”
祁樾看看衣领里:“这关还没闯完呢,你就想过河拆桥?”
陆辰淼心下一惊,头一回知道“过河拆桥”这词还能反着用。他顺祁樾视线看,一手揪开衣领,一手准确从里头掏出剑穗,转身就拉开距离,也不帮他理回去。
祁樾只得边整理松散衣领边骂骂咧咧。
血海很快放完,露出满地密密麻麻奄奄一息的血森罗,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寒邪之息从石门外穿透进来,陆辰淼和祁樾都猜到来者,相视一眼。
女人缓缓现出面目,起先没有理睬他们,只是摆动身肢,一步步走近森罗神魂跟前,跪地屈身行大神礼:
“属下寒刹潺娘,恭迎血神复苏。”
森罗似是想伸手,一愣,意识到自己现在连个躯壳也没有,只沉沉道:“把头抬起来。”
潺娘照做,像早就习以为常,双神里又带着久别重逢的怀念。森罗飘到她眼前,用黑烟里的腥红邪眼端详眼前俯首乖顺的女人,祁樾远远看,都感受出森罗大概是猥琐的笑意,心想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几缕黑烟分出神魂,就像一双饥渴已久的手轻轻抚摸潺娘白如冰肌的脸颊甚至脖颈儿,后者居然还闭上双目呈一副享受之态,双睫轻颤。
陆辰淼瞳孔一震,看似淡然地背过身去,祁樾赶紧抬手捂住双目,期间又忍不住偷看几眼。好在没什么特别过分的发展,俄然,在潺娘缠温柔话音提醒下,森罗暂且罢手。
血海流干,血雾散尽,除了一片狼藉,石室又恢复原貌,像只是经历了一场寻常不过的打斗。森罗是森罗族子民至高无上的神座,潺娘即便深得其青睐,也不敢较多过问,对于方才险些淹没所有人的血海的疑问只能先藏在心底。与森罗神魂黑烟的抚摸分开后,视线就转向不远处三人。
视线对上一瞬,潺娘露出少有的疑惑,本以为又会是苍境一些宗门的小鬼来捣乱,没想到竟是三个其貌不扬的壮年大汉,除了醒着和昏迷的区别,跟身后一堆平民百姓站在一起,基本找不出区别。
怪哉,她眯起眼深入观察几分,又觉着这几人的神态气度略有些眼熟,绝对在何处见过,当她察觉到其中一人才收起的长剑时,顿时了然。
“看来我与各位颇有缘分,不曾想叶湫一别后,这么快又遇到了,”她接着转向森罗:“神尊,这几个小鬼狡诈的很,当初在邻疆叶湫府,属下便被他们算计了。”
潺娘主动认错,森罗竟没有责罚怪罪,只当一件轻飘飘的事:“你啊,虽说不再是当初瘦瘦巴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有个老毛病迟迟不改,就是太过诚实。别人都知道拼命掩盖自己的过错,独独你,即便可能受罚也要如实坦白,实在是傻。”
潺娘:“神尊教训的是。”
“罢了,”森罗话题一转:“不过这几个小鬼倒真有两把刷子,能在我血海深渊的狂热吸噬下支撑这么久,看来苍境这些年吸取教训,培养出了个别拔尖的护院狗。不过眼下护院狗不小心跑进了狼群里,很可惜只有被咬断喉管的下场了。”
察觉到新的恶战即将来临,不能再带着一帮手无寸铁并且昏迷不醒的百姓应战,这无疑成为拖后腿的累赘,可石室外的甬道中皆是精英魔兵,森罗和潺娘更不会给他们逃出去的机会。
两根银弦此刻分别缠绕在陆辰淼和祁樾腰间,一根是小中,另一根则是方才血海呼啸时同时拉住他们一堆人力大如牛婆婆弦,是祁樾目前心里为她取的名称。
陆辰淼弹了弹腰间银弦:“弦仙,请你带着昏迷的百姓先走。”
“小鬼,你在耍什么花招?”森罗发现陆辰淼细微的举动。
反正他本就不打算偷偷摸摸,干脆恭敬道:“在下想与血神做交易,你放走这群无辜的百姓,我们便交出你想要的。躯体与血液二者于你而言,哪个更加重要,我想血神自己心里能够掂量。”
此前陆辰淼并无与祁樾商量,后者闻言,浑身神经一崩,难以置信地盯着陆辰淼,不顾其他直接开骂:
“陆辰淼你个混蛋!亏我还觉得你虽然脸臭了点,好歹品格端正,是值得依托的同伴,想不到竟是个为了暂且偷生不惜牺牲同伴之人!拿玄时的命去换那群百姓,听上去很高尚,那你怎么不敢拿自己的命去换。长悦一直拿你当很重要的朋友,你得知他的身体状况后非但没疏离之意还一直无微不至照料他这件事,他时常跟我提起,我也认为你绝不会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没想到还是我们都看错你了。”
对于祁樾句句戳心的谩骂陆辰淼无动于衷,只是眸神冰冷地看向他:“凡玄修,皆以守护苍生为己任,他们便是我要护的人,舍小护大的道理你不会不懂,牺牲慕青晷一条性命换这么多百姓的性命,慕青晷也是宗门玄修,我想他会理解的。”
“陆辰淼!”祁樾双目通红:“你要救他们,大可拿自己去换,我绝不允许你伤害玄时一根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