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跟着幸村,最终是在下城闹市区的一处露天铺子里找到这位“外援”的,届时,这位本命属寒红桃,为京都一带翘楚的大妖,正毫无形象地把脸埋进第四碗面里。
真田:……
而他们身处的铺子和这街巷上的大多数小店类似,店面简陋但却还算整洁,店中食客倒也不少,听着店主招呼可以判断大多都是熟客。
听得那边的谈话告一段落,正欲抬脸再要一碗面的丸井一打眼就看到了几步开外盈盈而立的人,扔下筷子跳了起来,“精市!”
幸村堪堪躲过一个沾着油花儿的热情拥抱,伸出食指点住了对方的脑门,“别来无恙啊,文太。”说罢,他顺势为真田介绍,“丸井文太,我的朋友。”
随即他转向丸井,“这位是真田弦一郎……”幸村似乎在如何进一步做介绍上出现了犹豫,所以干脆收了声。
丸井眨了下眼睛,“……啊?”
忽然想起幸村先前立誓的真田:……
幸村促狭一笑,也不管他二人反应,直奔主题“文太,我二人有事拜托你帮忙探查。”
丸井文太爽快点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说着热情拉了幸村就坐,不待对方出言阻止,就扬起大嗓门吆喝一声,“芝纱婆婆!这边请再来三碗面!”说完还不忘挥手招呼真田赶紧入座。
“迹部家的那个大少爷家的花啊……”听闻二人来意,丸井一手托腮思索起来,“我先前是见过那玫瑰花精几次,那家伙有灵无实,此时玫瑰又不在花期,那种小精小怪在凋花期就会陷入沉睡,依我看她应该是不具备惹事的条件的。”
幸村听了点头表示认同,“早先我试着召她,却未得到回应,就想到了她许是灵力低微,自然也就伤不得人。”顿了顿他又道,“但眼下又无甚头绪,就想着打探一下那花精可有提到过迹部少爷什么?”
丸井两只手指交错点着桌子,“那倒是有不少,那花精一直言称自己被细心呵护着,说那迹部少爷的大多是些好话,诸如他不像这世间男子,只会摘了她去姑娘那里献殷勤。”
正说着,一位挽着发髻的干练女性端着木板而来,其上是三大碗热腾腾的素面。
她一边放下面,一边笑着向丸井抱怨,“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婆婆!”她性格颇为直爽,嗓门也是不小,“本来还说近日送你一碟刚腌制好的小菜,现在看我还是省省吧~”
丸井立马讨饶,“不要啊,芝纱桑!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迁怒我的小菜!”
二人又拌了几句嘴,老板娘最后倒是极大方地给了他们满满一盘。丸井嘿嘿笑着道谢,迫不及待抄起筷子尝了一口,当即赞不绝口。
人间烟火中,幸村看着这一人一妖你来我往,倒也觉得有趣,拿了餐具分给真田,自己也用汤匙舀起半勺送入口中,那汤入口润滑醇厚,当真鲜美异常。
另一边,真田也夹起一筷子面来,刚要入口,就被幸村伸手拦下。
“啊!”丸井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幸村刚要出口的话,“虽不赠与他人,但那迹部少爷会时常摘了她去沐浴。”
丸井撇撇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不过我看对此那花精倒是乐意得很,她故作苦恼地说起自己隔三差五就会因此同主人坦诚相对而心绪躁动,无益修习的样子,真的不像什么好精好怪。”
从这种渠道得知友人奇怪癖好的真田表情扭曲:“太松懈了!”
丸井被真田一声怒吼吓得筷子上的小菜都掉了,他迷惑地看了眼青筋浮现的真田,表情有些不虞,“还好吧,反正那玫瑰花精没什么资质,修炼也没什么大用。”
及时消化完八卦的幸村好心解释,“他指的不是花精,是迹部君。”
丸井恍然大悟,“哦,那没事了。”随即他心有戚戚焉地宽慰幸村,“要我说,他们人类就是如此。”重新加起一筷子小菜扔进嘴里,丸井断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幸村:……
似乎是怕幸村不信,丸井加大筹码,“就说那迹部,真真是我入世百余年来见过最自恋的人了,鲜花沐浴算什么,春日宴呼朋唤友,吟诗作对,他总大言不惭地让人沉醉在自己华丽的美技之下,出门在外所乘轿碾里都挂着镜子,说是方便他随时端正自己的无暇美貌……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幸村略一思索,“那他可因如此招摇举止而得罪过什么人吗?”
丸井闻言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要么我说人类古怪呢,迹部这般行事,非但没有招惹嫉恨,倒是吸引了崇拜者无数。”
幸村了然地点点头,“先前就听闻迹部君才学了得,受人推崇倒也不难理解。”
丸井咂咂嘴,“喜爱不假,但喜爱的人多了,总有人不止于个人的情感表达,转而沉迷于群体的威压,好像一切疯狂的举动都有了靠山,又好像只有不断作出疯狂的事情才能更好地体现出自己在这个群体中的价值一样。”
幸村心思一动,“你既有此观点,想必是基于什么事情?”
“那可太多了。”丸井耸肩,“比如京都青年学子分食他的诗文,比如高门贵女为了谁死一个递上邀约的拜帖而当街大打出手,再比如前些年,竟有崇拜者将迹部的泥相供奉在了神庙里……”
“等等。”幸村忽然打断,“泥相?”
丸井愣了一下,“对啊,怎么了?”
幸村和真田对视一眼,便请丸井详细讲述。
“这是早几年的事情了。”丸井努力回想,“就是有人发现近郊神庙里神台上供着迹部少爷巴掌大的一尊小相,迹部老爷得知后,担心此举折煞了儿子,就赶忙命人前去处理了。”
“当时是如何处置的?”
“具体不知,但听说迹部老爷为了妥善处理此事,将那寺庙修缮一新,还给内供的神祗度了金身之类。”
真田沉声追问,“那泥相现在何处?”
“这就不知道了,多半是迹部老爷拿去销毁了吧,当时好像还请了厉害的术士来,所以我也就没靠太近凑这个热闹。”
幸村沉吟片刻,“那看来,我们还是得回迹部府上问问清楚了。”
真田点点头,随即拿出银钱准备招呼老板娘,“看来是要回去问问迹部老爷当年的事了。”
“你吃都没吃!”丸井瞪大了眼一脸不赞同,“此等浪费行径真是天怒人怨!芝纱婆——芝纱桑会伤心的!”
他这一嗓子直接喊来了老板娘,“怎么了怎么了?”那女人扫了眼真田面前分毫未动的面,忧心忡忡地看看这位一身昂贵衣料,沉着脸看起来就不甚好惹的公子,小心翼翼询问,“大人,这面是哪里不合心意了吗?”
幸村抬眼审视那女人几眼,随即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对不住了店家,我这位朋友脾胃虚寒,吃起这面来有些不太舒服。”
芝纱织恍然,一拍手,“那是吃不得的,我这汤底是用山上的草蛇熬制的,我见你们是丸井君的朋友,所以疏忽了介绍一二,还望几位大人见谅。”她看了看那碗面,面上似乎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大方道,“这次就不收你们银钱了,权当给几位大人赔个不是。”
幸村有些意外于她的坦然,摆摆手推拒,“不必如此,我们完全没有责备店家的意思。只是……”顿了顿,转而问到,“我看店家您也不像南岛的人,京师又不尚野味,如何想着做了这样的生意?”
听了这问题,一直笑脸相迎的芝纱织的神色忽地黯淡下来,“这事说来话长,我家中有一子,名唤加藤胜郎,孩子的父亲去得早,只余下我母子相依为命。胜郎是个好孩子,可惜胎里带了病来,从小体质孱弱,经常无端生病。”
一次偶然的机会,芝纱织在与一位路过的行商闲聊中,听说野蛇骨泡酒服食能改善这种体弱症状。正赶上那时秋冬交替,加藤胜郎再次病倒,还病得格外凶,几副惯常的药下去非但丝毫不见起色,反而越发重了。
芝纱织心中万般焦急煎熬,终于,她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早早地起床,精心为儿子备好几日的餐食,留了银钱委托邻居照看,便进了山。
“当时天气已冷了下来,我的运气也还算好,当日晚些时候便在一片枯叶下发现了一条冬眠的草蛇,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蛇抓了回来。”
第一次尝试后,奇迹发生了。加藤胜郎喝下以蛇炮制的药酒,病情很快就有了好转,一贯苍白的脸色竟渐渐有了一丝红晕,身体也感觉比往常多了些力气。
从此,芝纱织日日上山捕蛇,风雨无阻,到如今,山中哪里有蛇,她都了如指掌。因为儿子长期患病,家中一贫如洗,芝纱织抽骨泡酒之余,还将蛇身蛇肉精心烹饪以充饥。
那汤在锅里翻滚着,香气四溢,便常有人被这诱人的香气吸引,前来询问,芝纱织也总是大方地分享,甚至田里收成不好时,她还会多抓一些蛇烹饪分给街坊四邻充饥。
大家品尝后,无不对芝纱织的手艺赞不绝口,在大家的建议下,今年天气回暖时,便有了这鲜汤面馆,“这小店虽然简陋,但好歹是个营生,有几分薄利。”
听了这样一段前情,三人不免都面露动容。
丸井感慨,“人倒是,为母则刚。”
幸村也是轻叹口气,“如此我接下来的劝谏倒也显得强人所难了。”他顿了顿,以指蘸取杯中残茶,垂手在桌面上勾出一个字形,“女娲如蛇盘踞,哺育后代,则为[母]。”
“从药理上讲,孩童是绝对忌讳食蛇的,胜郎吃了浸泡蛇骨的酒减缓了病情,此事绝非寻常。”他抬眼看了看芝纱织,预估对方对怪力乱神事物的接受程度,“蛇乃有灵之物,许是被夫人的爱子之情触动,施以援手也说不定。”
“我劝夫人不要再捉蛇食用了,更不要以这蛇来维持当下的营生,供一尊灵蛇神龛,可保母子平安。”
在得到芝纱织的允诺后,幸村三人付了钱,又留下了一只小锦囊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