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龟六年金秋。又是一年霜红。整个京都城都在迎接天长节的气氛之中。

是日，平城宫朱门缓缓开启，一众特殊的宾客陆续步入皇宫。

“倒是没想，你竟来了。”跟随宫人、卫士一路沿着铺满细碎石子的道路前行，三津谷亚玖斗目不斜视，唇齿微动。

他询问的对象此时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与他并行，阳光穿透道路两侧高耸的树木枝叶间隙，细碎的光影在对方暗紫色调的衣袂和深海蓝的长发上凌乱潦落。

正是与堪舆师三津谷亚玖斗同为天授十师之一的诡画师幸村精市。

幸村的双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上，手指修长而苍白，“你应是没想到，我还有命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声音轻缓却也没有刻意压低，引得引路的宫人下意识回头看来。看到出声的是何人，那宫人只犹豫了一瞬便转回头去，未作言语。

“你这人话说，永远挑最不吉利的可还行。” 幸村身后，把先前的仆从挤到一边，自发推着幸村轮椅的仁王雅治接过话头，压低身体悄声，“但今日见你这般病怏怏的模样我也着实意外，相识这么久了，可真没看出来，你是在意‘十师‘这虚名的人。”

他们此次前来是因为每隔十年，天皇整岁的寿辰之际，“天授十师”均回受邀来贺。天长节前，会举办十师的朝觐会，也称“十师弈会”，在这次大会上，层层选拔后的能人义士可以向“天授十师”下战帖，胜者自可取而代之，享天家尊崇。

听出仁王话里的调侃，幸村语气中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只道，“做个世俗人也没什么不好啊~”

这回，护送的年轻卫士终于忍不住转头，示意幸村静默。幸村在对方举止里的“敬告”意味微微颔首，嘴角依旧含着带着清浅笑意。

三津谷微微蹙眉去看，幸村苍白的脸庞在光影的交织中显得格外俊美，微风拂过，秋日生机乍现，却丝毫不入那双沉静的眼。宛如一幅尘封的美人画像。

眼前的幸村似乎较曾经有了什么不一样。

他暗自思忖着大抵是因为救回了德川，了却心结，却又总觉得哪里违和，便下意识地抬手掐算起来。

一行人沿路沉默前行，一座座宫殿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彰显着皇权威严。

三津谷陡然瞪大了双眼，脚下一个踉跄。

仁王和另一侧的侍卫手疾眼快一左一右搀住了他。

“大人，您还好吗？”那侍卫目光如鹰，仁王亦上下打量起来。

“无事，多谢二位。”三津谷面上勉强笑笑，袍袖中的指尖却是紧攥，反噬带来的麻痛罕见地强烈。

可他眼下却全然没心思顾及，因为刚刚在窥进幸村命盘的那一瞬间，只看到一片虚无——幸村并不在这人间道！

待缓过神来，一行人已来到天皇的居所前，身后的几位已经越过了他们进入殿内，仁王见幸村似乎有话要说与三津谷，便自觉先行一步。

见他回神，幸村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催动那纸符化的仆人推着自己也往殿内而去。擦身而过时，三津谷听他轻笑，“少了点东西，回不去天地间，便姑且在这里蹉跎着了。

进得殿内，礼仪官分别引众人入席，女官便去请示上首。

透过雕花窗棂，光线顿显柔和，空气中弥漫着天皇独享的熏香，袅袅青烟吻丹桂，入目间，尽是奇珍丽人间。

在官人的奏报声中，光仁天皇款步而出。一身皇袍以最上乘的丝绸织就，其上丝线在光下闪烁着璀璨金芒，那镶嵌着珍惜宝石的皇冠华丽而沉重。

光仁天皇的面容端庄而肃穆，起手免了众人的拜礼，率先入了御座。

上位者目光深邃如渊，投向下方的诸位，先是同十师之首平等院凤凰沉声笑着寒暄：“平等院，多年不见，你可见老了啊。”

平等院神色不变，拱手恭敬答话：“念念迁移，石火风灯，不足为喻。”

光仁天皇颔首赞同，“好一个石火风灯……”他喟叹着扫动目光，却是顿了顿，“少了一位啊。”他的声音平静，却无端让人心头一紧。

一旁的侍官忙轻声上报，“陛下，傀儡师鬼十次郎今次未能前来。”

“哦？”天皇颇感意外，这是罕有的，因未能前来者，则自动除名“十师”之列，“可知为何？”

那侍从脖颈上有汗沁出，战战兢兢答曰不知。

下首的平等院却是再次开口，“傀儡师因何未到，怕是只有在座一人知晓了。”说着他便回过身去，目光直射中后席位上垂着眼的幸村。

天皇的视线沉沉落于众人视线汇集之处，先前他自然已听闻一二，此刻只不过是顺势探个究竟。入眼却是蓦地怔愣，恍然间竟觉得座下那人同十年前一般无二。

光阴落在他脚边，像是不忍沾染分毫。

在含义各异的关注中，幸村抬眼回望天子，“回陛下，在下机缘巧合，偶得一珍宝，鬼君意欲抢夺。”他声音清浅平静，“被我杀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幸村精市！你！——”平等院双目圆瞪，他与鬼私交甚笃，本欲借此机会揭露幸村精市的恶行，让他受到惩治，为友人讨个公道。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人如此轻飘飘地将事情公之于众。平等院怒指幸村，“天家之地，你竟猖狂至此么！”

幸村却是未作理会，只从怀中取出一串瑰丽手串，递交身边的侍官，“便是此物。”

那侍官觑着领头主官的神色，赶忙递了上去，又由那主侍官呈到御前。

光仁天皇接过那珠串，其上十二颗圆珠晶莹如晨露，并不见任何链接的物什，却径自组成了一个圆环。

奇珍异石见得多了，天皇却不曾看出这珠串本身的蹊跷，“幸村，这是何物啊？”

“回陛下，这串珠子臣亦不知其名，只知此物本格外坚固，但只要混在血中浸泡，便则可轻易被碾碎。一旦破碎即展开治愈术，百病重伤皆可瞬间痊愈。”

在一片抽气声和天皇震惊的目光中，幸村微微欠身致礼，“在下自获得此物便无一日安寝，现下斗胆将之作为生贺礼献于陛下，望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室内沉寂了片刻。

“幸村精市……”天皇端坐堂上神色莫辩， “好你个幸村精市，倒是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朕。”

幸村坦然直视天子，唇角含着浅笑。

最终，光仁天皇脸色先一步缓和下来，只问道，“爱卿，方才注意你怎地坐在轮椅之上？可是要紧？”

此言一出，平等院颓然跌坐回去，他知道天皇这般，便是不会追究那幸村精市杀害鬼十次郎一事了。毕竟对于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来说，天下皆可屠戮，唯保己身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