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尽管有父亲的教诲,也哀悼着南宫氏的劫难,可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逃亡路上波折重重,路上总有婆娑人来盘查诘问,我就模仿周老师的外省口音同他们搭话打诨,好让别人觉得我们一行都是来乌潭求医的,而马车里的小女孩只是嚷着想回家。那夜我们从大火中跑出来的时候,几队马车紧追在身后。管家驾车躲进树林,那是我和阿楚从小玩耍的地方,丛林茂密暗道迂回。婆娑人的马脖子上系着一枚铃铛,所到之处叮当作响,我听见那声音就觉得四肢僵直无法喘气。阿楚醒了过来,哭着要爹爹。我捂住她的嘴,躲在两块大石的中缝里。那两块大石看似合并无缝,但中间有个空隙,要扒开层层湿漉的草丛才能看到。管家放掉一匹马,尽量把马车藏好,自己爬到树上。那个空隙实在太小,我和阿楚就在浸着泥水的草地上坐了一宿。
第二天我就长了红疹,先是脸上,然后蔓延到整个身体。我们走的都是小路,请不到大夫,每天我忍着奇痒无比的双手,再忍着不去抓身上更痒的地方。老管家在大江口徘徊了几日,终于买通了船家,愿意把姐妹二人运到巴陵,条件是交换我们随身所有金银财帛。
我找出那张书塾荐书,悄悄藏好。这船有两层甲板,船家要我们藏在甲板间的夹缝里,他说沿江有几个岗哨,南岭人会来艘船,如今只有拿着行江证的人才能上船。
“好孩子,忍一忍,三天就到了。”管家利索地替阿楚扎好一个包裹,他是跟着主母嫁到南宫家的,阿楚是他最疼的孩子。
“三小姐。”松老伯没有忘记我,他两眼噙泪,“好生照管自己,如今你们两个…”
我没有像阿楚那样依恋。皮疹引来了高烧,如今要憋在不透气的甲板夹层,只怕要丢了命。
可惜只有一条路。船家把甲板盖上的时候,阳光也一同抹去。这几日惊恐焦虑,餐风露宿,阿楚憔悴的面庞一直在哭泣。我被放到角落,手脚红肿,嘴唇干裂。每日中午,甲板移开一角,船家会扔几个馒头进来。阿楚摸索着馒头皮,把脏的去掉,再分给我。在黑暗的,散着异味的夹层里,我嚼着馒头皮,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委屈,那比失去至亲失去家园更让人痛心。
不知道南宫家的其他女子遭遇如何,反正看见佑珍姐姐的时候,我的嫉妒之情如寒风呼啸。佑珍在寒风里穿着绯色锦缎袄儿,灰毛领衬着她的脸蛋如优雅的白瓷。
她一脸惊讶望着我。
当然咯,我的模样是够骇人的,后面还跟着疲惫惊慌的阿楚。
幸好阿楚冲过去抱住她,大呼阿姐。她俩是嫡亲姐妹,佑珍缓过神来。
巴陵郡由成安侯驻守,即使皇城大乱,这位老将军还是保了一方安宁。佑珍姐姐接到我们的第二日,就随家公家婆带着拜帖去登门了。成安侯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宫氏,算起辈分来是我们的祖奶奶。佑珍是家中长女,温柔谦逊,一直以南宫氏的女儿为荣。如今横遭变故,她依然打扮得体,面容冷静。她对成安侯老将军请安,询问可否借兵去乌潭,救出父亲。
老将军自然没有借兵给她,却派了一队人乔装农户,尽快去乌潭老家探听消息。如今恭王已从河西启程,下月就到雍州,重制兵符后即可收编军队。到时安置各地安防,婆娑人就不敢趁势打劫了。
这些都是阿楚告诉我的。我躺在床上,皮疹没有褪去,高烧愈发严重。外面萧肃的世界漠然淡去,恍惚看见庙会的灯笼,满眼红彤彤的,父亲站在凉亭里唱巷子戏,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哭。我咽不下口水,喉咙也喊不出声,那样就读不了书了。心中徒然恐惧,旧宅的书塾都烧了。我抄写在竹笺上的小楷,清风送小酌,流云挽双髻,都被大火嗞嗞燃尽。
不知道周老师去了哪里。周老师总和我们说好多故事,南宫皇后到底长什么样,他却看不清楚。
他说他只是一个主事官,被挤到殿门前,当然看不清楚。”
那年镇国公出征西凉,百官在皇城正殿为他送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镇国公是庆禧朝的铁柱石,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连我都听说过。
“陛下与国公对饮,皇后亲奏一曲兰陵调助兴。只是花开荼蘼,万物有期。镇国公战死西国,中丘屡战屡败。”
周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换不来我的共鸣。我老是好奇皇后长什么样。应该像佑珍姐姐那样吧,端庄优雅。哎,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也望着我。茫然中聚拢视线,真的有陌生人。我努力回想,这里是巴陵卢府,佑珍的夫家。
那个女孩朝我眨眨眼,就转头说:“阿爹,她醒了。”
接着就走过来一个素衣男子,他浑身缟素,像是在服丧。
“没有退烧呢…”男子担忧地看着。
我想找茶杯,却被那个女孩挡住了视线。她长得真可爱,大大的杏眼,眼神明亮,即使穿着素服,也挡不住她的生机勃勃。
那个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南宫简,接到卢府的信,从小仓赶来。算起来,你父亲是我的从兄。”他挺和气的,还带了位长白须胡子的大夫。
大夫反复看了我身上的红疹,就说:“好孩子,别害怕。不会有人再追杀你们了。”
我被喂了汤药,裹上干燥温热的大毛毯,两只脚丫捂着烫砖。这场病慢慢好了,可是又没有完全好,我长大后也会反复出红疹,在紧张不安的时候。
南宫简在去年冬天去了皇陵,所以逃过雍州杀戮。他带着女儿,以及幸存的家人住在小仓县。
“那是你们的家乡哦。”他笑着说。
那会儿我和朱翼正趴着识地图,阿楚在一旁剥栗子。没一会佑珍也进来了。
佑珍姐姐带来消息,乌潭老家已是一片焦土,没有父亲的踪迹。她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佑珍总有些做作,这是我从小不喜欢她的原因。我的不喜欢是不加掩饰的。
“对啊,好阿姐。你快去吧,一定要找到爹爹。”我鼓励着,“带上小翠和阿申婆,她们得伺候你。还有阿楚,她认得路。”
佑珍没有理我,这些天来她满心内疚,如果早些知道婆娑人的复仇,她一定把父亲和妹妹们都接来巴陵。
当然咯,她总是我们之中心肠最好的那个。怪不得现在阿楚紧紧依偎着她,好似这些天担惊受怕,是佑珍陪她熬过来的。我不屑地白眼,阿楚又挪到我身旁,仔细翻看我手上的红疹,她觉得我能康复都是大姐姐的功劳。
佑珍诚恳地谢过南宫简,她对这位本家的世伯是很尊敬的。他收到她的求助信后,立刻带着名医连夜奔赴。她一开始有些担心,毕竟与他从无交集。没想到南宫简却记得这位侄女,他对她的夫家再三拜谢,又对小冰细心医治。那样妥帖与周全让佑珍很是钦佩,她仔细地听从他的安排,又把乌潭老家的一众亲戚细细告诉他。我想起进学第一年,她对着周老师也是这样,恭敬周全,对他布置的功课都兢兢业业地做完。
南宫简,这位遥远的世伯,如果没有国丧以及后来的婆娑人,我会拿着荐书去雍州找他。看他一副气派的样子,即使落难也不慌不忙,雍州的大宅毁了,他们就住到乡下。那我呢,我忧愁起来,阿楚可以住在这里,可我要去哪处安生。
大病初愈,我就在思索这件事。垂着眼帘,耳边还是佑珍温柔的絮叨声。我非常不耐烦,一抬头,发现南宫简正望着我。
他慢吞吞地讲:“到了春天,我会带你们回到乌潭。你们父亲若是活着,多半躲在乌潭;如果没有…那就在当地发丧。”他看到佑珍想插话,又说:“下月恭王便会主政,到时朝局稳定,我才能放你们去。你是大姐姐,你父亲拼命才救出妹妹们,如今你要看护好她们。”
佑珍立刻答应。他又转向我:“小冰,大姐姐为了救你,特地找人从小仓把我们请来;接到你们之后,就把担子接了过去,寻找父亲,安慰妹妹。她每日这么幸苦,还不谢谢她。”
我很为难,佑珍却真诚说道:“姐妹和睦从来是阿爹希望的,不必谢。”
南宫简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沉思又仿佛在命令,却无法抗辩。我只好说:“谢谢大姐姐。”
于是气氛缓和起来,我们又问了一些其它事情。
原来去年秋天,先皇已密函发之雍州,怕国难殃及南宫本家,旨意众人先去避难。只是家翁不愿离开,只好把女眷和孩子移到小仓。没想到原先防备的是南岭人,来的却是婆娑人。
佑珍愤愤地说:“为何婆娑人如此憎恨我们?”
我也想知道。
南宫简看着面前这群小孩,都睁大眼,仿佛想找他讨个说法。
“哦,这个是因为…”他在斟酌怎么同我们解释,“本朝开立之初,婆娑教是中原第一大教。先祖为了相助皇室正统,把他们赶出了中原。”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话。这时朱翼瞧见面前的女孩们,都红着眼憎恨婆娑人,就轻声说道:“阿爹,哎,那…那这些人也很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