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天极宫。
因先前辛劳跋涉到邺城而身子越发亏虚的宋持怀终于领着魏云深晃了回来。
正值宫门盛会,宋持怀还没进门派就感受到这日热闹不同以往,他由魏云深掺着下了马车,才刚稳住身形,立马就有人扑上来:“——小师侄!”
宋持怀被撞得踉跄,好不容易看清冲上来人的脸,原本紧抿着的唇角渐渐放松,无奈道:“凌微师叔。”
与他同行这么久,魏云深还是头一回在宋持怀脸上看到不那么从容的神色,不由侧头多看了眼,心里也开始对来人的身份多了几分好奇。
被唤作“凌微”的少年笑得一团孩子气,他仰起脸往后退了几步,道:“你总算回来了,我爹刚才还怕你赶不回要我传讯催你,正巧你人到了,也给我省了一桩事。”
说罢,他仿佛才看到立于宋持怀身后一话不发的少年,刚才还勾起的唇角瞬间抹平,凌微真正放开了宋持怀,皱眉打量:“这位是?”
“一桩旧缘罢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宋持怀不动声色挡在了魏云深身前,“家中突逢变故,因有些前缘在里头,所以把人带了回来。”
“旧缘?”凌微想到什么,敌视地看向对面同样好奇打量自己的魏云深,“是你未入天极宫时待过的那个……那个魏家?”
宋持怀轻轻点头。
“我当什么事呢,也值当你专门跑一趟?”凌微嘴角一撇,看上去颇为不满,“要我说,你早把这事交给我,魏家不就早……”
“师叔。”宋持怀不动声色打断了他,“慎言。”
凌微一顿:“算了,不说这个了,没意思。”
身后魏云深眉心微动。
凌微摆摆手,而后神色倨傲地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喜欢听的——这几日宗门新选,你不在,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好苗子,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去看看?”
天极宫每三年都有一次新弟子的选拔,毕竟是仙门大宗,修仙界的众位散修挤破了头都想进来。哪怕入不了内门,出去能有个“天极宫弟子”的身份吹嘘,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宋持怀入宗门晚,但根骨奇佳,哪怕顶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身子都阻挡不住飞快上升的修为。他拜入天极宫也不过十一二年,仅仅这十年出头,宋持怀成了门中太虚长老最赤手可热的关门弟子不说,还得到了授业传道的资格,实在令人艳羡。
这回宗门大选,太虚长老本是想亲自为他挑个天分高的徒弟,然而三月前宋持怀不打招呼独自离宗,这气坏了太虚不说,连一向对他有求必许的凌微都对此颇有微词。
但凌微到底心软,嘴上狠话放了不少,真正到了选拔那几天,还是为他留意了几个天资不凡的苗子。
没想到宋持怀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我已经有人选了。”
凌微一愣:“你哪儿来的人选?”
这段时间宋持怀人都不在天极宫里,上哪儿去搜罗的人选?
话毕,凌微想到什么,他极不自然地回头看了眼魏云深:“难道你……”
“是。”
宋持怀停下一步,与始料未及的凌微错开半身,原本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的魏云深没注意前路,猝不及防撞上凌微后背,停脚一看,已走到宋持怀身侧。
宋持怀就这么握住他的手腕,歉然对凌微道:“多谢师叔挂心,但我的徒弟,除了云深没有第二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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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持怀的话不仅震惊了凌微,也听愣了魏云深,直到跟宋持怀走到天极宫所矗立山峰穹顶的一处清幽小院,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个人刚才说要收他当徒弟……是什么意思?
回想从邺城到天极宫的这一路艰险,魏云深很确定宋持怀并没有跟自己说过类似要收自己当徒弟的话,可刚才……
魏云深脑子里乱如浆糊,他看着前方快自己半步的如松白影,还是没忍住想问:“刚才……”
“你……”
恰巧回到宋持怀所憩的鸦影居,前者停步转身,刚好截住魏云深话头。
两人同时沉默,两三息的静谧之后,宋持怀率先开口:“方才小师叔的话你不用在意,他向来是这个性子,并非对你有恶意。”
鬼的没有恶意。
刚才凌微看他的眼神讥讽又轻蔑,虽然没有刻意针对,但也绝对不是没有恶意的态度。
魏云深忍了忍,问:“他明明看起来比你小,你为什么要叫他师叔呢?”
修仙界的辈分这么乱的吗?
宋持怀神色淡淡:“小师叔是宫主之子,他早我入门,按排资论辈,自然算我师叔。”
想了想,他又补充:“小师叔性情乖戾,不喜与人亲近,你平日见了他最好绕道走,否则……”
性情乖戾?不喜与人亲近?
想到刚才在天极宫外凌微一看到宋持怀就扑上来的样子,又想到宋持怀刚才为了维护凌微所说的“并非恶意”,魏云深低下头,心里突然有些躁郁。
宋持怀话里话外都在偏袒,跟在来时路上宽抚自己说不会让魏家白白蒙冤惨死的模样大相径庭,魏云深心头一阵阴霾,忽然怀疑自己的仇还能不能报。
否则什么?若他出现在凌微面前碍了这位宫主儿子的眼,宋持怀还能纵容他杀了自己不成?
所以这两月同行路上宋持怀嘴里总念叨着的父亲给予的“恩情”,其实都只是他故意说好话来哄自己的吧。
莫名地,魏云深心里置了口气,虽然他之前也没真把宋持怀要帮自己报仇的事放在心上,如今眼见他对另外一人偏袒至此,实在很难安心。
若他当真偏心凌微,想来也不会真心帮自己,既然这样,他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
魏云深静静望着宋持怀,面上不显神色,实则准备等对方说句自己不爱听的就转身下山。
良久,宋持怀似乎想到了措辞,缓缓道:“否则他若趁我不在的时候伤你,会很危险。”
这番话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魏云深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你怕我有危险?”
宋持怀揉了揉眉心:“天极宫哪怕最下等的杂役都会一点微末的修术,众人平时切磋下手没个轻重,你身无所长,若是被缠上,怕是不好脱身。”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
魏云深心情愉悦不少,却不愿表现出来,只压着嘴角说:“我不怕他。”
宋持怀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给魏云深安排的房间不远,在鸦影居主院往后一条竹林幽径延伸的大约五百丈处。这样近的距离方便耳清目明的宋持怀方便把魏云深的一切动向都收入眼耳——当然,对于还尚没有修为的魏云深来说,想要时刻掌握宋持怀的动静就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少年头一次出远门,所带东西不多,好在宋持怀足够贴心,早在人住进来之前就传讯让负责采买的普通弟子送进来一批必须品。
“明日卯时起了以后去前院找我。”
两人一路奔劳都有些疲了,宋持怀让魏云深先休息,想了想,又叫人拿了两本心经过来。
道:“修行之事,从无到有最难,这两本书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魏云深接过书随手翻了一页,只觉上头的话晦涩难懂,不住抬眼去看宋持怀:“这是?”
“入门心经。”宋持怀淡淡解释,“跟着这上面学,看看能不能感受到灵气——从无到有虽难,但只要你炼化出这个‘一’,往后一生万物,修为化入臻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最后那句纯属瞎扯,修行之道道阻且长,若人人都有那样非凡的天资,修仙界早就乱起来了。
魏云深不知道那些深的,他只知道修仙之于普通人难如登天,如今他却能有这样的奇遇,于是眼睛亮得不像话,心也跳得飞快。
他飞快看了宋持怀一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真的要教我仙术吗?”
“不是仙术,是修术。”宋持怀纠正,又抬眸看了眼天色。
西山日薄,倦鸟归林,时候已然不早,宋持怀目光重新落到魏云深身上,道:“三月后是授师大会,会止过后,你才算真正拜到我的门下。但若三月之后你仍不入灵门——”
说到这,宋持怀话音一顿,他明明脸上挂着笑,像是在安慰人,但魏云深就是从他表情里窥出一两分很不显眼的轻嘲。
“到时候宫主要赶人,我也留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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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魏云深,宋持怀又去太虚长老那复了命,好不容易把三月前没打招呼独自离宫的事糊弄过去,等再回到鸦影居的时候,天已大黑。
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正等在他的房间。
看清来人是谁,宋持怀瞬间冷了脸色,他不顾身子的疲惫快步进入房内将门掩上,语气不善:“你不该来这。”
冯岭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天极宫,为了瞒住自己跟宋持怀的关系,他甚至刚出邺城就跟宋持怀二人分开。若是以前,冯岭万万不会冒险只身闯进来,可现在……
想到今天在山下听到的消息,冯岭深吸口气,也顾不上对宋持怀的惧怕:“你要收他为徒?”
他没明说这个“他”的名字,两人却心知肚明。
宋持怀踱到桌边坐下,歪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把他置于什么境地?”冯岭咬着牙,虽然早见识过这个男人的心狠手辣,却还是没想到他真忍心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下手。
他冲到宋持怀面前,声调拔高了好几个度:“魏家惨案,你留他一命、带他出来,我以为你最后心软了,可你,你现在……”
“你以为我心软?”
宋持怀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发出嗤笑,他实在没兴趣听冯岭继续说下去,于是出口打断,不耐的眼神冷冷扫在冯岭身上,像是一条随时都会给对手致命一击的阴鸷毒蛇。
冯岭被他看得脊背发凉。
宋持怀喝了口热水,感到舒服了些,这才站起身来。
他脊背挺得笔直,就站在冯岭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对面那双带着恐惧的眼睛,忽然笑出声来:“那你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进行说教?”
冯岭咽了口口水,他本是来质问,这会儿却被宋持怀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说不出话。
“迷途知返?打抱不平?现在想起后悔了?你倒成了好人?”
宋持怀声音极轻,然而给出的压迫感却重似千钧,冯岭突然后悔冲动来找他的决定,却还是强忍着怕,想要为自己争辩:“我……”
“嘘——”
一根手指竖挡在他的嘴前,感受着那方隔着空气送来的冷意,冯岭抖了个哆嗦,绝望闭上双眼。
宋持怀又恢复了往常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似的笑,只不过这笑背后往往别有深意。冯岭想起宋持怀最近一次这样对自己笑是在他们出发去邺城前夕,一个月后,魏家惨遭灭门,只遗留了一个还没及冠的独子。
那现在……
冯岭背后沁着汗,他看到宋持怀的嘴唇一张一合:
“是,我杀的人,你望的风,你我本是同谋,如今何必装无辜,又来挑我作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