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了位置……物归原主?
魏云深被这两个词刺得耳边一阵嗡鸣,他的大脑乱如浆糊,忽然什么都施展不开,什么都想不明白。
当日魏宅生变,整个府邸只活了他一个人。宋持怀将他救出,悉心照料、纵容短护,从邺城到天极宫、从天极宫到万剑宗,就算偶有冷待,宋持怀对他跟对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魏云深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他占了宋持怀徒弟的名头,这在整个天极宫里独一份,甚至整个九州,只有他一个人跟宋持怀有这样深的牵绊。
可现在、可现在……如果陈蕴是那个原“主”,那他是什么?那他是什么!
要他承认在宋持怀身边这几个月都是偷来的吗?
“……师父。”
他好狠的心啊。
魏云深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口腔里的铁锈味令人反胃,他却恍若未觉,只怔怔看着宋持怀:“这几个月,您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
“没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宋持怀连话都没听完就无情打断,“无论师徒之情、长幼之情,还是什么别的,都没有。”
魏云深心脏猛地揪紧,而后重重往下坠:“那陈蕴呢?你难道是为了他吗?你知不知道他对你……”
“那又怎样?”宋持怀的声音里突兀地添了点笑,在这样血腥阴暗的气氛里极端违和。他忽然弯了点腰,就着暗光细细打量魏云深的表情,两人四目相对,都能从对方眼里清楚看到火光里自己的倒影,越是清晰,宋持怀脸上的笑因此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魏云深,你敢说你对我的心思就清白了吗?”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魏云深的名字,后者大脑忽然宕机,他反复回味着宋持怀的那句话,耳边持续响起嗡鸣。
……为什么会这么问?什么清不清白的,难道他知道什么了吗?
可是……就算这样,就算他是知道了自己心术不正才抛弃了自己的,为什么又能接受陈蕴?
倘若他跟陈蕴的龌龊一般无二,魏云深起码有一捧真心,既然这样,宋持怀为什么能要陈蕴,却弃他如敝履,还大费周章为他安排这样一出好戏?
魏云深想不明白、不能接受、几欲疯魔。
他艰难道:“我……”
“嘘——”
宋持怀的手向魏云深身下摸去,有什么被人用力扯了下来,后者僵硬地低头看去,便见到宋持怀手上拿着他曾送给自己的那块九曲玲珑环佩。
玉佩是由上好的材质雕成,通体温质泛光,两块玉环撞在一起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很是好听。当初在村子里对抗媚鬼时魏云深曾靠它救过好几次命,他曾以为这是宋持怀对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象征,如今看着男人手上隐隐被黑气环绕的东西,却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追来。
他承认自己迟钝,竟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魏云深像是知道宋持怀后面要说的话,他恐慌地睁着眼,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要……求你了,别说了!”
宋持怀手上用力,那块玲珑环佩瞬间被碾成齑粉。
他声音可惜,面上却带了点寒凉的笑:“你本来可以为自己平反的,但……”
“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此前装出来的所有强撑都露出了满目疮痍的本来模样。
魏云深并非像他在宋持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他怯懦、恐惧、悲伤、甚至绝望。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让宋持怀知道自己的真心,他希望能跟宋持怀回到从前。
——可宋持怀从刚到天极宫的时候就在设计自己!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他从邺城带出来?为什么要忤逆凌微收他为徒?为什么之前对他这么好,现在却把这一切收回,打包都送给别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装,为什么不能一直装下去?他不想计较宋持怀想做什么了,他愿为宋持怀的刀刃、愿为走狗!只要宋持怀肯装下去,就算把他的心剖出来他也心甘情愿,可为什么……现在不装了呢?
魏云深感觉到胸口一阵窒痛,像有什么用力搅着,将内里跳动鲜活的血肉破碎得血肉模糊。
他到底也不过才十六七岁,面对最尊敬的人的背叛,魏云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凌乱的字音在他嘴里含糊不清:“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宋持怀嘲讽开口,他敛了笑,手掌一松,那些莹白的粉末便倾落到地上,“魏家的小少爷,还记得着月楼吗?”
魏云深一僵:“着、月、楼?”
大量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记忆疯涌而来,魏云深喃喃出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你……”
“没错。”
宋持怀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轻轻拍了拍魏云深的脸,道:“拥辰星之浩瀚,坐着月之高楼。魏云深,你在享受用楼里那些孩子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富贵生活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坚固的高楼也有坍塌的时候吗?”
魏云深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被泪水糊住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加狼狈,可他却半点都顾不得,只是慌乱解释:“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宋持怀直身站起,声如寒冬,“其实我本该在祠堂遇见你的时候就杀了你的,你该感谢你爹,若非他作恶多端,我怎么会单独把你留下来赎罪呢?”
“……”
“是你?”魏云深睁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持怀,“魏家灭门,是你做的!”
“是我。”宋持怀并不打算否认,或者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更怕魏云深不知道,反问,“你待如何?”
魏云深不想如何,也无法如何。长达十几天的□□折磨和来自宋持怀的精神摧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是此前所有理不清的头绪皆在此刻得到答案,魏云深心道:原来是这样。
在宋持怀亲切称呼魏士谦为“义父”的时候魏云深就感觉到奇怪,他也是从着月楼里出来的,更知道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手段有多残忍,在得知宋持怀被魏士谦“收养”后他就怀疑过这番好心,可宋持怀的话太有诱惑力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说什么魏云深都忍不住去信,他想,如果是宋持怀,被魏士谦那样的人喜欢也很正常吧?
可谁知道呢?他从一开始就处在了骗局中心。
他以为是救赎的开始,对于宋持怀来说,是一场劫难的结束,和报复的淋漓。
可——偏偏他跟魏士谦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宋持怀要恨要憎,凭什么落到他的身上?
委屈、难过……唯独没有愤怒。
他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起初只是破碎的呜咽,后面却越来越大声。魏云深身上大伤未愈一处,他哭着哭着就用力咳了起来,打断的肋骨在身体里狠狠戳着他的血肉,他的脸扭成一团,看上去那样狼狈,乌黑的眼睛却一瞬也不肯从宋持怀身上移开。
师父……他的师父,怎么能这么对他?
为什么不肯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听他解释?
他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自己的真心都吐出来让宋持怀一辨黑白。可他的真心早就被宋持怀踩烂了,泥泞不堪,没人稀罕,哪怕他将这滩烂泥扫合捡起捧在宋持怀面前,那人也不屑一顾。
“不是……”
他觉得自己所有力气要消耗殆尽,魏云深失力垂下了身体,任凭身上的铁链勉强维持自己的站姿。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事到如今竟仍无法去恨宋持怀,他仍想为自己解释,企图挽留宋持怀几乎为零的真心:“师父,我不是魏……”
“你知道吗?魏士谦死之前也说自己有苦衷。”
像是猜到什么,宋持怀话声嘲弄,“我本来以为你跟魏家其他人不一样,可你当日在祠堂为了活命认下身份,如今仍为了活命想要背叛亲族,想来还是魏家的血液太过污浊,你们果然一脉相承。”
他抬起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冰凉的寒芒比划在魏云深脸上,后者却恍若未觉,他摇着头,任凭那把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新的血痕,新鲜的血混着眼泪不断下淌,滴落在魏云深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上,他道:“不是……”
不是的,他跟魏士谦不一样,不要讨厌他。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青年的手不断下移,手上的匕首也跟着抵在了魏云深心口,而后故意停滞,轻易刺穿了那一处的布料。
“别吵。”宋持怀微微笑了,魏云深看过他笑很多次,而今回想起来,每次都像是假笑,唯有这次,他眼中带着一丝兴奋,宋持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若是被你吵得一个手抖,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你。”
魏云深果然闭嘴,但他并不怕受苦,而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宋持怀的病体。
他很乖,刀尖没入皮肤的时候也咬着牙没有出声,魏云深呼吸越来越粗重,看向宋持怀的眼神也越来越痴迷。
他就要死了,他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这张脸,以后宋持怀不会再这么近地跟他说话,他觉得有些可惜,但相比死在凌微或是万剑宗弟子手里,如果是宋持怀亲自动手,他又觉得无比满足。
……是宋持怀亲自杀的他,跟魏士谦的凌迟和魏府其他人的一剑封喉不一样,是将匕首一寸寸推进他身体里,还跟他说了这么多话,话本子里管这叫抵死缠绵,对宋持怀来说,他果然是不一样的。
意识逐渐变得涣散,眼前也一片模糊。魏云深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缓缓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感受死亡的逼近。
宋持怀的声音随着他意识的消散越来越远:“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
“师父!”
混沌中,一道清冽的声音隐约传来,深陷黑暗的魏云深心神隐隐一动。
宋持怀的声音又恢复平时的温和:“别催,这就出来。”
仿如他们在魏家祠堂初遇时那样,仿如他们在天极宫经历的并不算长的日日夜夜,这样平常的声调,却成了他此刻的不可求。
不过片刻之间,两种全然不同的声调态度转换,后来魏云深记了好多年。
黑暗中,本来没有意识的少年被这一声硬生生叫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