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八月份,但是炎热似乎一点也没有侵袭到塔奥地区的中心地带,灰铸铁城堡依然被一种忧郁而浅淡的寒冷所笼罩。
这不只是因为塔奥平原位于北方,还因为一些有人称之为元素瘴气的因素的作用,位于塔奥中心地区的灰铸铁城堡一年四季都被白色覆盖,冻土里只能长出一些耐寒而稀疏的植物。
伊洛里往手心呵了一口气,活动一下手指再继续写作,笔尖与纸张的摩擦间发出沙沙声。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你们的来信我收到了。很抱歉我这么迟才能给你们回信,这是有原因的,我最近在忙于学校的一个研究项目,需要短暂到其他城市出差,所以错过了你们的信件。请放心,不要认为我遇到了什么危险,事实上我过得很好,身体从来没有过的健康,体重甚至增加了些,朋友们见了都惊讶我气色健康得完全不像去年的我,所以不必担心我。
我必须要问,妈妈的偏头痛现在有缓解些吗?医生怎么说?今年的夏天很炎热,报纸上说南方有好些人都因为这股热浪病倒了。如果可以,请爸爸尽量让妈妈留在室内,吩咐仆人买些冰块回来,不要让她再外出奔波。】
伊洛里写到这里,再三停笔,写不下去了,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句子的最末端洇染开来。
他心知让父母留在室内是一个不可能的请求,他们几乎是必然会顶着大太阳走遍每一个车站和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向来往人员分发寻人启事,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不去想索菲娅,即使是撒谎,他也没办法写出那么冰冷的句子。
伊洛里叹了一口气,扯过另一张信纸,从头开始重写,尽可能用委婉的语言让父母减少奔忙。
写完了信,伊洛里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了信封,再点燃一根蜡烛,让融化的蜡油滴到封口上,成为一个简单的火漆。
他没有魔法墨水,也不敢用,因为那种墨水会记录下信件飞过的地点,这会暴露他现在在灰铸铁城堡的事实,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先把信件寄到查纽卡大学,再让关系好的同事帮忙将它转寄给父母。
伊洛里拉了拉连接到佣人房的铃铛绳子,不一会儿,理查就出现了。
理查似乎刚赢得了一场胜仗,激动得脸都涨红,“教授,您有什么吩咐吗?”
伊洛里把贴好邮票的信件和邮费交给他,“你好啊,理查,一如既往地,请帮我把这封信投递到邮局。”
“好的,我立刻就去。”理查接过信,但还站着不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伊洛里。
“教授,你说得对,爱情的滋味确实比世上的一切都要甜蜜。”
伊洛里一听这个话,就知道理查接下来要谈论什么了,“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所以,罗琳接受了你?”
罗琳就是之前领伊洛里去藏书室、希望能够学习单词拼写的棕发女仆,人长得很高,但却很容易羞涩脸红。从一个月前,理查似乎是和罗琳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就算面对伊洛里他也忍不住一直谈论罗琳泛着酡红的脸庞、柔怯的声音。
“是的,终于——”理查揪着胸口的衣服,一脸幸福地说,“多谢教授你鼓励我踏出这一步,不然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勇气跟罗琳说出那句话。”
伊洛里由衷地祝福:“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你们很合适。”
理查羞涩地笑了一下,眼中闪烁着热恋中的人才有的愚蠢热情,“我都不敢相信会有这么顺利。”
陷入爱情的人似乎看世界都是桃色的,见到孤单的人都想要给他们配个对。
“也不知道爵爷什么时候会决定娶——”理查说到一半,猛地咬住了舌头,懊恼得直抠手指。
“抱歉我得意忘形了,教授,请忘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吧。”
“我不会乱嚼舌根,”伊洛里好笑地摇摇头,“但你最好小心点,我不认为阿尔管家会容许任何人非议这种事情。”
事实上,伊洛里相信如果海伍德听见理查说的话,肯定会阴沉着一张脸,严肃警告理查不要妄议主人的隐私——即使他自己也无比期待这座灰蓝色的城堡能有朝一日迎来一位温婉大方、美丽动人的女主人。
伊洛里的思绪不禁飘远了,如果不是罹患了黄金热,狄法大概早已经跟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生子,不至于如此阴郁,被好事者传成蓝胡子式的乖僻怪人。
伊洛里对理查说:“去吧,继续你的工作,如果邮局有我的回信,记得帮我带回来。”
“我会仔细留意的。”理查向伊洛里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
伊洛里又回到房间里,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看。狄法今天早上让他准备好,说大概十点时要去参加一个展览,然后就乘坐马车出去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展览,能让狄法重视到决定参加。
不用在书房面对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文书海洋当然好,但只能一味地等待的时间也显得单调乏味,伊洛里看了几页书,有点心浮气躁看不下去,瞟了眼挂钟,见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决定不等狄法派仆人来传唤他,而是先去外边等待。
凉薄而潮湿的天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抑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尽管八月份气温暖和了一些,但同时也带来了潮湿至极的水汽,即使城堡的各个角落都点燃了驱湿的香草,伊洛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
他往窗外看去,花园里的花卉与高大的观赏树都随风摇曳,而在花园的一角有十多个工匠似的人在用机械吊钩搬运一块巨大无暇的白石石料,他们无声且高效地工作着,伊洛里看好久都看不出来他们准备修建什么样的建筑。
“教授,今天车夫不会来,理查要帮你送信,得等到后天。”
伊洛里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见面无表情的海伍德。
对这位走路几乎不会发出任何脚步声的老人,伊洛里已经对他的突然出现习惯到很难再表现出惊讶。
“管家先生,”伊洛里的态度还是平和,解释道,“我在看花园里的工人们工作。”
海伍德的表情没有波澜,说:“老爷要修建一个玻璃花房,这种吵闹预计将持续一个月。”
他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那些浑身沾满灰尘的工人们一眼,语气僵硬得好像上发条才会发出声音的机器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海伍德兀地问:“教授,你结婚了吗?”
伊洛里讶异地看向他,“劳驾?”
这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问题所以要确认的疑问,而是一种制止海伍德再问下去的委婉说法。
这太超过了,完全是粗鲁的。
海伍德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伊洛里的排斥,自顾地问下去:“还没有结婚的话,那么你有婚约在身吗?”
“不、不是……”
“有在与某位小姐往来吗?对某——”
伊洛里不得不打断了他,说:“管家先生,我不明白你问这些问题的意思,也并没有打算回答,我认为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不必对任何人坦白。”
伊洛里稍微强硬起来,对这么无礼又冒犯的态度感到极不舒服。
他果然还是没办法跟海伍德友好相处。
海伍德不说话了。他很慢地捋了一下胡子,苍老的声音如同风吹过深谷般会有的粗粝,“老爷会娶一位品德、外表、言行都无可挑剔的贵族小姐为妻子。”
海伍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洛里,幽深的眼眸吞噬所有光,“他会的。”
这下轮到伊洛里陷入哑然。
好半晌,伊洛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地回答道:“我知道。”
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不想再站在这里被海伍德羞辱,走下楼梯,通过城堡侧门走到了花园里。
狄法一向守时,伊洛里并没有等待多久,就听见了熟悉的一声清啼,燥热的空气凭空刮起一阵大风。
华丽的马车降落到地面,金属的骨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伊洛里看见了站在阳光中的那个人,狄法今天很少见地穿了一件绛红色的礼服,领口的刺绣繁复但不张扬,胸前别了一个镶嵌了翠榴石的白金胸针,双眸似寒星,整个人看上去矜贵又清冷。
狄法向伊洛里招了招手,等他向自己走来。
等伊洛里走近了,狄法认真端详着他,道:“你心情不好。”
伊洛里对他笑,“并没有这回事,只是阳光太刺眼,所以我皱起了眉头。”
狄法不太相信伊洛里这个理由,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他握过伊洛里的手,将人拉入马车,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去展览了。”
伊洛里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我注意到阁下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展览让你如此重视。”
“寰宇博览会,你听说过吗?”狄法:“今年这届是这个博览会举办的第一届,来自世界各国的最先进精巧的机械都会在那里展出。”
他摩挲着伊洛里的卷发,很柔软却又永远会不听管教地恢复成蜷曲的模样,就跟它的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