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陪着乱步漫无目的地瞎逛，直到少年状似不满地催他工作才离开。
恢复独身的乱步不到一上午就溜达完诊所每一寸空间，还走到后门看了看爱丽丝的盆栽，至于更远的地方，他随意瞟了眼就收回视线，不感兴趣地折返了。
无所事事的黑发少年像条小尾巴缀在森鸥外身后，好几次都耐不住无聊想要说话，又在看到医生专注的神情时硬生生憋住。
森鸥外见乱步实在无聊，便摘下听诊器朝他招招手。
江户川乱步眼神一亮，连忙蹦跶到医生跟前：“怎么了怎么了？”
“乱步要是愿意，就坐在一旁听我分析病症如何？”森鸥外问。
如今粘人得紧的乱步自然连连点头。
于是，森鸥外从诊断到治疗，每一步都慢条斯理地细细讲解。
黑发医生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一直到诊所都快关门了，乱步才恍惚自己竟然真的听了一下午。
到了晚上做饭的时候，森鸥外围着围裙看着面前的两人，难得陷入深深的沉默——
左手边的乱步嚷着：“让我帮忙嘛森先生，不管是切皮还是削菜我肯定都做的又快又好！”
右手边的爱丽丝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连削皮切菜都能说错的小鬼还是不要进厨房了，林太郎要选也是选我！”
两人扭头看向医生，异口同声：“森先生/林太郎，你要选谁？”
森鸥外：“......”
他谁都不想选，谢谢。
好不容易把两尊大佛都请出去，森鸥外关上厨房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做好饭菜，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没有结束，
当碗里的糖醋里脊只剩下最后一块时，森鸥外听见爱丽丝的心声顿时一僵，暗叫不妙。
果然，两双筷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夹住最后的里脊，天蓝和翠绿对视间火光四溅。
爱丽丝死死地按住这块糖醋里脊，黑着脸一字一顿：“我、的。”
江户川乱步直接用筷子戳进肉里，笑眯眯地不肯相让：“不对哦，爱丽丝明明已经比我多吃一块了，所以这个是我的才对。”
“是这样没错吧，森先生——”
话到最后，少年转过头看向森鸥外，撒娇般拖长了尾音。
“......确实如此，爱丽丝，”森鸥外努力无视脑海里异能力的撒泼打滚，冷静地陈述事实，“这一块应该属于乱步。”
“林太郎大笨蛋！”爱丽丝生气地瞪大眼睛，第一次主动消失。
这下难办了。森鸥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乱步才不管爱丽丝是什么心情，高高兴兴地把战利品吃掉，心满意足地结束这顿饭。
饭后，森鸥外遵照约定和乱步一起站在洗碗池前，手把手教他如何把碗筷清洗干净。
事实证明，江户川乱步决心做成某件事时，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乱步把手上的水珠随意甩掉，夸张地叹了好大一口气：“好累哦，我以后不想洗碗了森先生。”
——当然，想不想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森鸥外把他的手捉过来用毛巾擦干，随口应道：“随你。”
任性的要求被轻易答应了，乱步顿时笑弯了眼。
黑发医生显然不懂何为溺爱的边界，在他看来乱步只是提出了需求，而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所以，当乱步盖好被子躺在床上，伸手抓住他的衣摆说要听睡前故事时，森鸥外便拿出故事书缓声念着，直到少年睡着了才离开。
回到卧室，森鸥外将编辑好的简讯发送给福泽谕吉，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等待。
...
第二天，江户川乱步因为睡前一直记挂着白天要做的事，难得起了个大早。
黑色的发丝乱糟糟地翘着，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走下楼。
看见人走下来，饭厅里的爱丽丝“哼”了声还是喊道：“快来吃饭。”
乱步含糊地应了声，坐到椅子上闭着眼头一点一点地吃完早饭，然后就被忍受不了龟速的爱丽丝推着洗漱穿衣。
一套组合拳下来乱步总算彻底清醒，对着一旁的爱丽丝说：“走吧。”
爱丽丝也不问他怎么会知道要去哪，扫一眼确定少年衣服穿够了就干脆利落地带人出门。
此时正是初秋，空气中夹杂着微微的湿气，有些冰冰凉凉的。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乱步远远地瞧见大门的轮廓，他单手放在眼前摆出张望的姿势：“这就是学校啊。”
这个地点还是他昨天从病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
来到门口，一个黑白色渐变发的男孩等在那，他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太好，时不时低低地咳一声。
芥川龙之介一看见爱丽丝便迎了过去：“爱丽丝姐早上好。”
说着十分自然地操纵罗生门去接护士手里的东西。
爱丽丝深知芥川的性格，主动把袋子交给他，空出的手顺势摸了摸男孩的头：“刚刚怎么在咳嗽？治疗没起效果吗？”
林太郎那边也没说出新状况了啊？金发护士有些担忧。
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芥川龙之介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已经很少像刚刚那样咳嗽了。
芥川摇头否认：“森医生医术高超，在下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最近气温骤降，一时不慎感冒罢了。”
他最后还强调了一遍：“是在下的疏忽。”
男孩漆黑的眼眸里是有些执拗过头的认真——事实上，倘若陌生人胆敢在他面前质疑森医生，芥川龙之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用罗生门招呼上去。
“没事就好，那我们进去吧。”
爱丽丝又揉了揉芥川的脑袋，如今年纪稍长的小孩里也只有芥川会老实让她摸头了。
“是，”
芥川应道，却在这时话音一转把矛头对准一旁无所事事的少年，“你就是江户川乱步？”
乱步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芥川的敌意，他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容：“没错，我就是被森先生收养的江户川乱步哦~”
“你——”
芥川瞬间被激起怒火，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勉强压制下去，干脆把头扭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森医生既然选择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唔，大概是被森先生叮嘱过情绪激动不利于身体修复吧，意外地很老实啊。
不算讨厌。
这么想着，江户川乱步抓了抓自己乱翘的头发，友善地朝他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江户川乱步。”
芥川没想到看上去就很任性的少年会这样做，迟疑过后还是礼貌回握，语气干巴巴的：“……你好，在下芥川龙之介。”
——“在下”是芥川龙之介听了几节国文课后无师自通的新自称，甚至一度演变成某种口癖。
绿眼睛的少年最会顺杆往上爬，他直接伸手揽过芥川的肩膀，婴儿肥的脸庞稚气十足，连带着笑容也总是软乎乎的。
还没等芥川对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发作，乱步问：“芥川君是怎么和森先生认识的呢？”
芥川瞬间被带偏，下意识忽略了两人的姿势，严肃着脸回答：“在下与森医生的故事要从三个月又四天前说起。”
乱步“哇”一声：“你记得好清楚啊。”
男孩小大人似的皱眉：“这是在下必须铭记一生的日子，自然要记得清清楚楚。”
本以为会被嘲笑，不曾想乱步竟也点点头：“和森先生的相遇确实很重要，我也绝对不会忘记的！”
“……”芥川一口气顿时不上不下，半响才用暗含认同的目光重新审视乱步，“你，不错。”
突然被肯定了的乱步：“？”
聊天的功夫两人来到宿舍楼，爱丽丝早就不见了踪影，芥川龙之介对此见怪不怪。他径直走到一楼保安室敲门：“织田哥，在下来送物资了。”
话音刚落门就从里打开，锈红色头发的少年探出头：“是芥川啊。”
停顿了一会，他又问：“是森医生来了吗？”
“是的，”芥川注意到对方眼底的青黑，细细的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满脸不赞同，“织田哥又熬夜写小说了？昼夜颠倒乃陋习，对身体并无好处。”
织田把袋子放在桌上，闻言挠了挠头：“多谢关心，只是昨晚突然有灵感，就想着快点记下来，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说着还双手合十求饶般摆了摆。
芥川沉默了一会，幽幽地说：“若在下没记错，织田哥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算了，”他也清楚织田对于写作的痴迷，只能叹口气，“在下要去找森医生，织田哥有什么话要在下带去吗？”
“不了，”织田说，“感谢的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于是，原本的双人组变成三人组，目的地仍是森鸥外所在的教学楼。
路上自然会有交谈，织田不过和乱步聊了几句就情不自禁地感叹：“江户川君真聪明啊。”
哪知乱步却摆摆手：“才没有，我只是个普通人啦，真要说的话横滨才奇怪呢，遇到的未成年一个个都跟笨蛋似的。”
他还撇嘴补充道：“明明爸爸妈妈说过我才是笨蛋来着。”
芥川龙之介睁大眼睛，下意识开口：“可——”可你就是很聪明啊，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江户川乱步确实是他除森医生以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未出口的话语被阻止了，锈红发的少年直觉其中另有隐情，当机立断拍了拍芥川的肩膀悄悄摇头。
芥川龙之介虽然不能理解，但出于对前辈的信任还是果断闭嘴了。
“......”
敏锐如江户川乱步又怎会发现不了他们的小动作，但他却抿直嘴角，垂眸故作无知。
后半段路程安安静静的，尴尬的气氛一直到森鸥外出现才终于结束。
乱步一见到黑发医生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乱糟糟的心绪在这一刻化作莫名的委屈，他一把抱住森鸥外仰头可怜兮兮地唤道：“森先生——”
森鸥外看了眼织田和芥川，从两人脸上的表情轻易推出之前大概发生了些什么，于是他安抚地拍拍乱步，低声说：“没事的，不用害怕，乱步只管好好长大。”
哄好乱步，森鸥外走到另外两个孩子跟前，他先是给芥川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摆，接着仔细地询问了男孩最近的身体情况。
芥川龙之介一板一眼地回答医生的问题，完全没有在外凶巴巴的样子，两眼直直地盯着虚空一点，不知道把视线往哪放似的，一时竟有些呆头呆脑的直愣。
了解完芥川的情况，森鸥外又侧目问起织田：“听藤原老师说你最近已经在着手写作了，可有遇到难题？”
“一切都好，”织田摇摇头，诚恳地说，“感谢森医生之前送的工具书，对于写作很有帮助，最近下笔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森鸥外微微颔首：“不必言谢，无事就好。”
*
织田作之助写作的契机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随着学校规模扩大，无论是孩子还是教职工都越来越多，其中一位叫做渡边青岸的新国文老师，上任时把多年攒得的书籍无条件捐给了学校。
之后的某一天，织田被庆太郎拜托念一本书，却不曾想自己先一步陷了进去，为此他还专门找渡边老师询问后续的下落。
结果渡边青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织田君，《明暗》的下册我也没找到呢。”
当时织田愣了一下，接着竟松了口气：“没关系，打扰渡边老师了。”
事后他把那本《明暗》放回公共书柜里，不再提起。
芥川银见识过织田当初有多么喜欢《明暗》，训练时好奇地问：“织田哥不想看结局了吗？”
“啊，那个，”织田摆正小银的发力姿势，“大概是因为猜到结局不会太好，所以失去兴趣了吧。”
被指出错误的小银连忙把心思收回来，一时也就忘记了询问原因。
织田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早已明了的答案在心中再一次浮现：彻底放弃杀人的杀手，大概无法保护想要守护的人吧。
深蓝的眸底印着一次又一次认真挥拳的小银，却又不止看到了她，曾经手中空无一物的少年杀手，有了软肋、有了牵挂，却甘之如饴。
织田作之助本以为这事就算彻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