郏文县。
回家一周,最舒惬的时刻大概就是每日睡到自然醒,再光脚下床,踩在被地暖烘热的地板上,隔窗近看檐下闪闪的冰棱,远眺山林里一片晶莹的雪色。
一切都是亲切又熟悉的感觉。
白初晨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刚过九点。
奶奶已经出门,桌上给她留了早饭,有昨晚两人一起做的鲜肉包,一些腌制酱菜,还有温在锅里粘稠的大碴粥。
粥是热的,包子却有些凉了。
她打开蒸锅,把包子放里面闷了几分钟,再出锅时热气腾腾,搭配甜粥,吃进胃里暖和和的。
早饭简单解决,刚把碗筷刷干净,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男人的招呼声,对方嗓音高亢,中气十足,很容易辨出来人是快递员林哥。
白初晨应了声,擦擦手出门。
林哥照旧骑着辆黑色顺丰三轮车,见她来,灵活从座位上蹦下来,弯腰往车厢里拿货。
她有些疑惑,奶奶不会网购,她回家后也没有买过什么东西,怎么会有新快递?
快递是个大方盒,分量不轻。
白初晨接过手掂了掂,翻过一面,去看盒身上印写的寄件信息。
是国际快递,除了最上面两行用中文标注了收件人信息,其余部分都是英文内容,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品类。
右下角的位置有几个字母单独用括号括起,着重加粗——「Burton」
似乎是个品牌的名字。
白初晨蹙蹙眉,轻声嘟囔一句:“会是谁寄的呢……”
林哥在旁接过话说:“应该和前两次是同一个人吧?”
“前两次?”
“周奶奶没有跟你提吗?就是上个月,也有两个大包裹寄过来,当时是周奶奶签收的,不过寄件人也是奇怪,三次寄件都是留的雪场电话,地址却是你家,我第一次来送包裹的时候周奶奶还以为是我们业务出错,送错地方,可系统上的溯源信息这么清楚,怎么可能搞错呢。”
白初晨忙问:“林哥,你能不能帮我溯源一下,这三件包裹都是从哪寄来的。”
林哥点点头,摆弄了两下手机,很快查到:“是美国……洛杉矶地区的圣盖博市。”
白初晨更加困惑。
她可没有什么洛杉矶的朋友。
林哥着急去送下一家,没时间再跟她探讨这件‘神秘包裹’的来源。
白初晨和对方道别,抱着沉甸甸的盒子,云里雾里地进了屋。
回屋后,她没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贸然拆解包裹,心想既然奶奶之前已经收到过两份,对此事一定比她知情。
……
十点半左右,白初晨照常去雪场食堂帮忙。
雪场食堂的经营经理是她们家的远房亲戚,见她们祖孙俩无依无靠,有心帮扶,给周奶奶安排了份食堂帮工的活,平时摘菜备材,偶尔人多时卖卖饭,累不着什么,还能热热闹闹地领一份工资。
白初晨从初中开始寒暑假也都过来,做小时工,祖孙俩领两份工资,足够生活。
十一点半到一点半正是食堂最忙的时候,游客们纷纷收板,下山觅食,好补充能量为下午的雪道征途蓄力。
忙活完中午这阵,白初晨终于得空找奶奶闲聊。
她提及快递的事。
“奶奶,我听林哥说,上个月有人往家里寄了两个大包裹,有这回事?”
周奶奶敏锐抬了下眼:“小林今天去咱们家了?又有新的快递?”
白初晨点点头:“有,但我没打开看里面是什么,神神秘秘,叫人还挺好奇的。”
周奶奶板起脸,突然不再搭话茬,低头自顾自忙活着手里的糯米粉,计划晚上做些杂粮粘豆包。
白初晨过去帮着淘米,给红枣剪条,等了半响不见奶奶回话,侧目又问:“怎么了?”
周奶奶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还怎么了?我好好的大孙女差点因为救人少条胳膊,平白无故养了半年伤,我找谁说理去?都高三了,每天吊着胳膊去上学,看着多叫人心疼,有些人爱寻死觅活就在自己家里折腾,别出来嚯嚯别人跟着一起受罪。”
怎么又提起这茬。
白初晨忙伸出食指,比了个嘘声动作:“奶奶,你小点儿声,谁说人家是刻意寻死啊,那就是一场意外滑雪事故。”
“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这老太婆?”
在奶奶锐利的眼神下,仿佛所有遮瞒与借口都漏洞百出。
白初晨只好乖乖闭嘴,默认说法。
那是一年前,高三寒假,总共也没放几天,偏偏巧合地让当时还是学生的白初晨赶上件棘手事件。
她从小在雪场长大,当然喜爱滑雪,并且凭借这么多年在雪道上摸爬滚打的经验,算是有些技术,初级道已经不再能满足感官刺激,她便常在食堂午后的休闲时刻,坐缆车上高级道享受山顶更辽阔的茫茫风光。
山上风景是好,同时也潜在更多的危险。
如果只在规定的机压雪道滑行,除去碰撞意外,不至于发生特别严重的事故,但若去滑野雪,来回穿插在树林与岩石之中,处处充满未知,风险加倍,甚至还有可能引起小型雪崩,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当然,后者概率算小。
白初晨听奶奶告诫,从不敢尝试滑野雪。
可那天,她在高级道滑了两圈正准备下山,抬眼就见一道黑影从自己左前方飞快掠过,直冲向侧边的山林,她目光下意识跟随,刚要出声制止,却见对方身影如风,很快成为淡出视野的一个虚点。
这样快的速度,可见技术。
对方绝不是迷失方向的寻常游客,大概率是想追求刺激的民间大神或者职业队员。
一般雪场的工作人员面对这种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比专业滑雪教练还有水平,进野雪地也没什么大问题,尤其现在距离天黑还早。
这样想着,白初晨没有多事声张。
她收回目光,正要操控自己的双板离开,却突然感觉脚底一阵隐隐震动。
顿了半秒,白初晨心下猛然一沉,她绷紧神经,转换方向,直直也冲进了那片树林中。
雪崩发生了。
雾尘弥漫,白色.恐怖,视野可见度很低。
如果不是白初晨在对方被卷进雪浪的前一刻,将其位置精准捕捉到,那他被崩雪覆盖,将无声无息,更无人知晓。
这样的结果会是什么,可以预见。
雪崩后,黄金救援时间只有15分钟,已经来不及再叫其他人,凭借对周围地形的了解,白初晨没有多加犹豫,直冲过来,蹲身便开始徒手抛挖。
她拼尽全身力气,一边动作不停,一边大声呼喊,试图让被困者给自己一点声音回应,好确认对方情况如何,意识是否还在。
毫无回音。
寂静之中,她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以及雪粒被成团扬起的窸窸窣窣。
白初晨越挖越泄气,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崩雪砸晕,亦或者鼻腔吸入雪尘,已经憋气窒息。
她心里很害怕,动作却不敢停。
滑雪装备厚重,紧贴在身上,尤其背部,洇湿湿的难受极了。
在她即将筋疲力竭之际,对方的脑袋终于露出,万幸意识还在,白初晨赶紧帮他把面部积雪拂去,全过程,对方眼神平滞,一声不吭。
“你,你感觉怎么样,脑袋摔坏了吗?”
男生不回话。
他皮肤很白,超过大多数女孩的那种,大半张脸被黑色挡风面罩遮住,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透着不耐烦的冷淡情绪。
白初晨微微怔愣。
自己明明帮了他,他对自己却仿佛充满敌意。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男生终于出声:“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救命之恩换得的回报,居然会是一句抱怨?
白初晨动作一顿,旋即又继续埋头挖人,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中断救援,生死攸关时刻,她做不到见死不救,只求自己心安也好。
男生依旧毫无自我挣扎意识,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眼前生死与他无关。
真是怪人。
白初晨不理他,准备挖到肩膀以下,露出胸腔保证他可以呼吸后,就下山找工作人员,同时,她庆幸自己今天上雪道穿戴的是双板,在野地,双板更具灵活的行动力。
气氛诡异的寂静,白初晨没忍住再去看他。
她目光凝落在对方眼睫下方的一片阴翳里,略微思忖,忽然想通了什么。
或许……
眼前的少年,一心求死。
白初晨没有按照先前所想,将人挖出一半就做甩手掌柜,她救人救到底,继续挖,直至将人从坑里全部拖拽出来。
两人仰躺在雪地里,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目无聚焦。
白初晨:“你这么年轻,有什么事值得想不开,你不想想你家人吗?”
男生不说话。
白初晨叹口气:“走吧,我看着你下山,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对外讲。”
“我腿动不了。”
“啊?”
白初晨这才知道,他先前腿部就有旧伤,这次不管不顾野雪窜林,是在咬牙挑战极限,发泄情绪,待心头绷紧的那根弦松了,痛感钻心,当下已经一动不能动。
“雪崩区域不能久留,我先把你拖到高级道附近,然后再下山找人帮忙,行吗?”
男生又不回复了。
他呆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右腿,又去看自己的雪板,目光带点茫然。
白初晨无奈,对方不回答,她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刚才浑身用了大力气,这会儿手臂颤巍巍的使不上劲,白初晨硬撑起身,心想这段路总共也没多远,可以坚持。
然而祸不单行,周围崩雪铺得太厚,将原本的地形覆盖,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脚踩空,身体急速下沉,直直往岩缝深层滑坠,左臂重重砸到岩壁上,身体卡停同时,她牙关咬紧,已经痛得浑身痉挛,说不出话。
“喂,你怎么样?”
听到声音从头顶传来,白初晨缓了好久才出声:“你,你动不了,我又卡在缝里,这里是野雪道,不会有人过来,我们会不会死……”
“你不会死。”
男生语气笃定。
白初晨眼泪忍不住掉落,是疼,也是怕。
上面好久没有声响。
白初晨喊人,没有人回应,她担忧对方会不会已经昏倒,天寒地冻,她哭到脑袋发涨,整个人几乎恍惚之时,隐约有听到救援声。
“在里面,就是这里。”
音量很轻,但她能确认,那就是男生的声音。
“……我,我在。”
白初晨艰难出声给予回应。
等她被救援绳拉上去时,她看到男生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立在单板上,背是微驼的,额头浸汗,眼神充满疲惫。
两人没有机会再说话。
匆匆离别之时,他似乎是冲她笑了一下。
隔着面罩,她看不到他嘴角是否有扬起的弧度,但能确认的是,他眼底不再一片冰寒。
她被人用担架抬下山,又经雪场救援队送往医院。
三天后,她在奶奶的陪伴下做了手术,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续自然是漫长又煎熬的恢复期。
她没有再见过那个男生,包括住院期间。
听说对方的家里人连夜赶来,因为不相信当地的医疗水平,将他直接转去市区里最好的医院应急治疗。
白初晨是事过很久才知道,那天,男生强撑腿伤站起,忍受剧痛下山寻援,又硬挺着上山给救援队指明准确位置,她得救后两人对视的时刻,他实际已经快撑不住站立。
总归一同经历过生死,白初晨内心难免有动容。
尤其想到最后对视那眼,男生低眉驼背的样子,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可对方走前托救援队队员给她捎了一句话——不亏不欠。
原来是不想欠她人情。
白初晨心中的感动骤减。
假期很快结束,高三下学期的学习进度很紧张,她没有多余心思再琢磨其他,慢慢将那场意外忘在脑后。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现在回忆起来,她连对方仅露出过的那双眼睛都已经快淡忘得差不多。
奶奶乍然旧事重提,白初晨想不明白这事和神秘包裹有什么关联。
“不用想,肯定就是那臭小子寄过来的。你去崇市上学的第二个月,他来过家里找你,把当初你救他的事给我讲了一遍,我听完当即冷了脸,这臭小子不会看人脸色,得寸进尺还想跟我要你的手机号码,想得倒美,老太婆脾气一上来,挥着扫帚直接把人赶走了。”
白初晨惊讶:“有这事……奶奶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周奶奶哼声:“还不是气你骗我,当初我把人家当作救命恩人似的感恩戴德,结果发现我孙女受伤全是赖他,我这心里能平衡吗?”
“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连续来了三天,态度倒是不错,我心想考验考验这孩子的诚心,结果我刚心软打算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谁料第四天他就不来了,之后也没在雪场附近再见他。”
“再然后,就有了这些快递,我把前两个包裹打开了,第一件分量最重,是雪板,第二件是各种滑雪护具,第三件你还没拆开看,不过我估计也是和滑雪有关的物件。”
听奶奶说完,白初晨只觉困惑更深。
她不明白对方这份延迟的友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竟到现在为止,她甚至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彼此之间应该连朋友都算不上。
“丫头,想什么呢?”
白初晨如实:“在想要不要把东西原路寄回。”
周奶奶坚决表明立场:“你可不许瞎折腾,国际快递多贵啊,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加起来怎么也得十多公斤,邮费估计得上四位数,你就是把它们放在院子里积灰,也比白白浪费这个钱强。”
白初晨叹了口气。
上千块,她的确也舍不得。
但不明不白收了这些礼物,又总觉臆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