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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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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时不知什么时辰,梦里景色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过,有些不吉利。

游扶桑昏沉了一会儿眼睛,才要起身去,衣带被一只手无意识地拽住,宴如是的指腹在她衣带上磨蹭一下,闭着眼哼哼几声,手松开,垂下去。晨光熹微,照亮她仍带着睡意的雪白面颊,眼睫因游梦而颤动,她睡沉在她的榻上。

此情此景仿似真的露水情人。

虽然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进展。

游扶桑抽出衣带,系好,束起长发的刹那听见殿外有人声,极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果不其然,几息后有人叩门:“城主,青鸾大人求见。”

“她从浮屠塔里出来了啊……”

游扶桑轻喃,走出宫殿。

殿中庭树三千,泉水玲珑,亭下棋局还是未破局的模样。穿堂入景,殿门大开,侍者不见了,唯青鸾半跪在殿前作待命状。

游扶桑看着她,很恍然地想起第一次见青鸾化形,小巧的青鸟化作人形,双手汲两捧清水收拾着灰扑扑的脸,抬起眼来,一双眸子确有蓬莱青鸟的灵气。

她对庄玄也是这样跪下:“城主有事,尽管吩咐。青鸾虽不聪明,但也尽力去做。”

许久以后,庄玄离开时,青鸾跪地:“青鸾的命是城主给的,城主的事情就是青鸾的事情。”

庄玄摸摸她的脑袋:“以后要改口叫小扶桑‘城主’啦。”

青鸾愣了一下,低声说“好”。她生性冷静,断是不会撒娇的,一句“您不要我了吗”都说不出口。

她只问:“您要去哪里呢?”

庄玄没有回答。“青鸾,照顾好扶桑。她虽然强大,但还是少年心性……她的内心绝不似外表看起来这样恹恹无情。”

“青鸾,你也要珍重。”

小小青鸟心里只有庄玄城主一人;可庄玄走时,交代的都是游扶桑的事情。倘若换了旁人必然是心里不平衡得紧,而对于青鸾,一句“珍重”也能让她甜蜜许久。

几人之间关系微妙,窗户纸裹纱隔在山前,青山不来人不动。

时过境迁,此刻浮屠殿前,游扶桑垂首看青鸾:“有什么事情?”

“尊主,我仍然觉得您该警惕宴少主。”

“……”

游扶桑沉默良久,“你从浮屠塔里出来,还是这句话?”

她们在高处,可望浮屠城里晨光清澈,偶尔鸟鸣啁啾。

近处森森华亭,远山有霞黛,壮丽辉煌。

游扶桑对这景色稍稍愣了神,思绪不知飞到何处,直到青鸾再次出声。“是的,尊主,我从浮屠塔里出来,仍是这句话。”

“浮屠塔里浮屠境,我不曾修炼浮屠功法,本应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何种缘由,我居然也从中窥见你与历任城主的一些……难言的痛苦。于是也体会到从前庄玄城主离去的隐秘。”

青鸾进入浮屠塔,塔内魔气裹覆着腐肉与蛆虫,毒信爬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尸体、冤魂、吊命的鬼,浮屠塔的阶梯比黄泉路更为可怖。青鸾自知武行不佳,不能硬打硬抗,好在她知晓这都是幻象——或者说,这些可以是幻象。惊慌失措叫喊才是着了它们的道,面不改色走到塔尖,她才有活命的可能。

青鸾在塔中见到了曾经戏弄她的稚童,她知是幻景。她见到迢迢蓬莱零落的清雨,她知是幻景。见到堕入邪道后错杀的无辜的人捉住她衣角哀求,知是幻景。她知这一切皆是幻景,浮世三千如电如露,朝生暮死……

幻景,皆是幻景。

直至进入塔尖,她看见有人遥望着她,欲语还休的,见不清面容,但衣衫是庄玄惯穿的黑纱玄衣。那人眺着青鸾:“我来告诉你……庄玄离去的原因。”

青鸾知道这是幻景。

但她做不到不应答。

“尊主,我在浮屠境中见到了庄玄城主。”青鸾淡淡道,“世人皆知庄玄城主善于医术,她最想医的就是她自己,可惜医者不自医。医鬼庄玄唯一一次失力,病患是她自己。”

“其实救下你的时候,她已经置身浮屠城以外许久了。浮屠功法虽好,神乎其乎,可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挽救性命,助人修炼,但也霸道蛮横,须吸食旁人的情识与精魄、直至其死亡。修炼浮屠令者须一直害人,杀人,否则反噬的是她自己;修炼者想阻隔却无能阻隔,只能沉沦杀欲,直至满手鲜血。这样的功法过于残忍,为天道所不容,兴许是天谴,兴许是所谓的‘邪功反噬’,从前的浮屠城主都在修炼过程中命丧黄泉,无一例外,是以无人知晓最后几式姓甚名谁,只因她们都在走到最后一层之前就死去了。”

“庄玄城主也是这样离去的。她早知这些隐秘,试图剔除浮屠功法与己身,置身于浮屠城外的百年间,她一直在寻找方法。浮屠城里恶鬼魔修万千,有多少是嗜杀成性的恶手,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可怜人?世人唾弃她们,但庄玄城主与她们朝夕而待,她做不到完全舍弃。也许她在寻找的不仅是如何剔除浮屠魔气,也是……如何让那些不得已的可怜之人归于正途。”青鸾顿了顿,“当然,这些不过我的臆测,我以为的庄玄城主便是这样良善的。”

“救下你的时候,是她立誓不再动用浮屠令后唯一一次破戒,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用过浮屠。只有濒死者才可步入浮屠一式,如那时的你,如曾经的她。濒死之时的极端绝望,足以侵蚀魂骨的漫天魔气,这二者是修炼浮屠一式的必须因果。”

浮屠城主十七任,无一不是苦命人。

“你向来修习正道,不懂得如何遏制魔障,而你体内的魔气又异常横冲直撞。彼时你的命脉早被魔气冲毁,只有浮屠令能救你。庄玄城主救了你,同时也让你……走入了浮屠令的杀戮道。不死不休的杀戮道。她一直很愧疚。”

游扶桑自始至终默着。

青鸾继而道:“浮屠魔气强盛,您虽修道,却依然血肉之躯,稍有不慎便是反噬。世间因果都是如此,人借用力,力寄于人,倘若超过负荷,一切崩盘坍拄。您最鼎盛时,亦是您最虚弱的时候;您与宴少主同床共枕,她杀您,不费吹灰之力。”

游扶桑未回话,思绪不知飘向几千里外。

“尊主!”青鸾直视着她,拔高音量,“倘若她根本就是正道待命之人呢?”

正道待命之人。

言下之意,正道细作,忍辱负重。

可正邪真当如此不两立么?游扶桑有些迷茫了,不两立至……能撇去从前万分情谊,巧言令色,蛰伏她身侧。

游扶桑轻轻靠在长亭边,亭柱两侧小字隽秀,右边写着“春风不尽许多愁”,左边则是“山高水远莫相逢”,都是从前庄玄的手笔。游扶桑常觉得庄玄过于伤春悲秋,如今居然也有些感悟,如同此中,秋冬萧瑟苦,恰是她来不逢春。

游扶桑缄默了许久,再开口,声音裹进遥遥迢迢的秋风。“正道待命么?……”

“我宁愿她永远做一个无事小神仙呢。”

*

正道待命,多冠冕堂皇的四个字。

而在宴如是心里,却是一句“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她是潜进魔窟伪装得无害的雀儿,为天下大义——可她真的正义吗?

她只觉得自己在做人皮面蛇蝎心的小人。

密林里宴如是张弓练箭,箭箭命中漂浮的林叶,她不知疲倦,也不曾懈怠练习。

在浮屠城的一年里,宴如是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也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鬼在人间踽踽,总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忘了自己曾来自黄泉渡口。”

成渐月长老这话是说游扶桑,也是在说她宴如是。

记忆里,是母亲沉不住气地问道:“该作何解?浮屠魔气到底该怎么根除?”

“魔气,即是人的恶意。正如天地,有善便有恶,有清便有浊,相辅相成相生相克;换言之,无恶不成善,无浊亦无清。宴掌门,这人的恶念……”成渐月苦笑,“怎么可能被根除呢?”

宴清绝自知失言,自嘲一哂,才道:“是啊,大抵只能转移或消解。那如果以我的身躯为载体,承载魔气,彻底融合后再自封自戕呢?”

承载魔气……融合后自戕?宴如是看着母亲,眼底万般不解。

阿娘何故做到这般地步呢?

世间芸芸多苦难,道者怜之,不得不救。可是,阿娘,我的师姐,也曾是您的世间人呀。

成渐月则道:“或可一试。只是浮屠魔气噬主亦护主,只有前一个宿主彻底身死,才能转移至第二人。”

“你的意思是……”

“倘若您想消散浮屠魔气,第一步是杀死游扶桑。”

思绪在此忽而断了。

密林里长箭偏过枝干划向天际,声如裂帛,也打断了宴如是的回忆。眼见长箭不知所踪,宴如是恍然极了。

正道之世,驱魔才是义举,管什么入魔的缘由呢?

但,不该这样的。

宴如是去追那箭矢,足尖点地穿林过叶,却在终于追到箭矢的刹那,眼睁睁看着它生生断成了两半。

这幅弓与箭皆极具灵气,随主人的心性而变得锋韧曲直。此刻无故断裂两半,宴如是心境几何,不言而喻。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断裂,宴如是卸下力来,自暴自弃半跪在地,心说:师姐,“正道”是什么、“道义”又是什么呢?师娘没有教会我,你不曾告诉我,我在宴门的那些讲师口中……也没有学会。

她到底该怎么办?

“——宴师妹可让我好找。”

密林尽处是一团清泉,与晨昏天光一同降落的是一人惬意的笑。

不远处,游扶桑倚泉而坐,金衣落拓,高束的马尾清爽又凌厉,让宴如是一晃回到从前。

一切都未发生的从前。

但分明不是的。

游扶桑抬起脸,对她笑了一笑:“宴少主,今日天色好啊。”她抛来一把长剑,“趁着长日未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宴如是接住剑,不解她用意,长剑却被勾着出鞘了。

是游扶桑起了身,随手折枝,以之代剑,缓缓近身。树枝划上剑刃,落一道尖锐的响。

这一声响打在宴如是耳骨,让她险些握不住剑。

“宴师妹,静心呀,不要紧张。”

游扶桑的气息吹拂在宴如是耳边,极暧昧,但神色又是认真的。

游扶桑许久不握剑,也不曾学过宴门的惊鸿剑法,前后不过偷学皮毛,而此刻眉目凝神,眸里的金色清澈,吹成宴如是心头一段映月的潮。

宴如是心不定,但惊鸿剑法她已练过千百万遍了,招式都刻进吐息,出手皆是下意识举措。

宴如是长剑利落,游扶桑亦步亦趋。

像从前她带着她舞剑。

彼时的宴少主仗着自己剑术天赋好,最享受扶桑师姐用艳羡的目光注视自己,轻声夸赞她。

同门夸她厉害,阿娘夸她厉害,遇见的所有人都会夸她多厉害。但师姐的夸赞总归是不一样的。

师姐是不一样的。

她决定了——她绝不要伤害师姐。

下定决心的刹那,长剑破开心头一道踌躇,出剑更利落。游扶桑随她舞剑,却忽而开口问:“宴少主还记得小麋吗?”

很突兀的一句问话,语气似话家常,宴如是却气息一滞。

剑风陡然变得笨拙。

游扶桑再缓缓道:“是年初春,小麋潜伏浮屠,要以我血祭她的亲人。她做了必死的决心,以性命为代价地伤我。我亦下了狠手。而近来,我总有一种预感,仿似有谁将对她有样学样了。”

长剑与树枝都收紧,剑气横出。宴如是忽见不远处染霞的树叶都落尽了,似山茶落地,红头点地。

游扶桑也看着她。“昨日庚盈与我抱怨,说最近丢了好多银针,让我一定要为她作主,把窃贼找来扒皮抽筋,丢去炼蛊。”

“而最近丢失的一枚银针,功效奇异,居然是以神识筋脉为阻,隐藏部分记忆。”

倏然一下,长日在这一刻敛尽光华,密林堕入黑暗。

黑暗里,游扶桑指腹掠过宴如是的面颊,撩开她鬓边头发,眸底淡淡含笑,颦蹙皆温柔极了。“扒皮抽筋是另说了,我不做那样血腥的事情。”她的手抵在宴如是细小的发缝中,那里有银针留下的痕迹,“我只是万分好奇,宴少主窃取银针、不惜忍耐剧痛也要隐藏的……是什么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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