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遇刺一事,不知何故于帝都内传得沸沸扬扬。
过了些时日,此事又被传得颇为荒谬。
神女不洁,于万朝殿昊天神像之下,同尹家公子行鱼水之欢,被宫女撞破,欲杀之灭口。宫女奋起反击,伤了尹家公子。
而宫女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斗得过高高在上的神女。
这才有了“神女遇刺”一事。
瑶光从宝来口中听来此事,虽觉得不可理喻,倒也未放在心上。
每日仍旧抄经书、用桃花做香膏、香粉。
期间,她收到过两个人送来的物件。
一件是周祐樽差人送来的信和糕点,信中问她近来可好。
可瑶光隐约察觉到他是听了流言,才送信来。便回信道:“受流言所扰,然清者自清。”
毕竟她是大景朝的“神女”,此事还须得说清楚。
另一件竟是尹容衍所赠,是一本《南华经》,金墨誊抄,字迹却只称得上工整。
瑶光想该是尹容衍亲手抄写。
此人竟信奉“神女”至此。然思及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便将一本自己手抄的《道德经》差宝来找人送去尹府。
她本想送些别的,可碍于“神女”的身份,似乎也送不得旁的。
这日,瑶光独自去花满蹊苑踏青,为不引人注目,她着宫女衣裳。
苑内花团锦簇鸟语溪声,瑶光在溪流边坐下,掬水濯颜,溪水清澈寒凉。
“哪里来的宫女?”
一声呵斥惊得少女抬首,掬在手中的水洒满衣襟。
只见一嬷嬷正立于身后,着宝蓝吉祥纹长衫,梳着高髻,冷然道:“此处也是你等宫女可以嬉戏的地方?”
瑶光起身道:“嬷嬷,我是钦天监当差的,来取些溪水擦洗贡台。”
“宫人不得踏入花满蹊苑,违者死!”嬷嬷说着,一拍手,假山后竟出现两名人高马大的太监,他们皆面无表情,其中一人轻而易举地就将瑶光制住。
“你们做……唔……”
太监狠狠把瑶光按进溪水中,她极力挣扎,却不过是螳臂挡车。少女女弱骨体纤,挣扎一阵,便没了动静。
“嬷嬷,神女已死。”太监把瑶光掼在岸边。
“此女淫/乱。”嬷嬷幽幽道,“景顺帝驾崩、万朝殿走水等诸事,全因此女不配为神女,皆是神罚!!今日我等将她结果,乃功德一桩,便是死也值了。”
“此女罪孽深重,留不得全尸。”太监低头看着横在草地上的少女,她云鬓缭乱,几缕发丝黏着苍白面容,修长脖子亦呈现出别样惨白,衬得青色筋脉愈发显目。
“……须带回去火焚。”太监有些恍神,缓慢蹲下朝少女伸出手,几乎一息间,他瞧见少女张开双目。
“你……”
少女抬腿将堪堪蹲下的太监狠狠蹬入溪水,又灵巧爬起,似一阵疾风朝苑外跑去,她不敢回头,听得身后传来追击的疾步声。
“宝来、晚……咳咳咳……”方才虽闭了气,可到底还是被呛了几口水,瑶光不得高呼,只有朝前纵步如飞。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几乎听不见声响,周遭甚至能看见宫人,可她亦不敢停歇。
只有钦天监是安全的……
亦不知跑了多久,她步伐渐渐慢下。恍惚间,她瞧见前头走来一人,月白锦衣清癯修长。一瞬间,她似卸了所有气力,栽倒在地。
“段大人……”她瘫坐在地,嘶哑唤道。
金绣浮光锦面的皓白衣摆下隐约可见鸦青色官靴,停驻在跟前。瑶光缓缓抬头,锦衣上绣着繁杂的忍冬暗纹,腰间金缕玉銙带精致甚美,坠以一枚双兽纹玉佩,编绳穗绦略有松垮,随风飘摇。
编绳怎么会……
瑶光怔忪间,身前男子缓缓蹲下,眉眼古雕刻画,眸光冷峻。
宫墙遮蔽阳光,少女被笼在阴影之下,发髻离乱衣衿浸透,脸白若冷瓷,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然一双美目婉转流波,清澈里透着委屈。
“谁做的?”男子沉声道。
少女登时双眸微红,哑声道:“有几个宫人要杀我。”说着指向后头,“在花满蹊苑……”
“追风。”
“是,属下即刻去查。”
追风领命去了,脚步声极快地远去。
瑶光伏在地上,她大口喘着气,方才跑得太急,这会方觉心跳得厉害,捂住胸口难受极了。
“段大人,无事,您先回去罢,瑶光自己歇……歇会就回去。”瑶光可不敢让他在此地陪着自己。
她刚说完,胳膊就被人提起,一下被拽着站起来。
“先回钦天监。”
“……”
果然一如既往不近人情。
…
半个时辰后。
雾气弥漫,点点水珠顺着少女玉背滑落,她堪堪起身,便觉凉意入骨,打了寒颤。
晚衣急忙用沐巾将瑶光包裹住,“神女,你起来怎么也不叫奴婢?您先前咳疾未愈,今日又……又遇见那些歹人受惊受寒,可不能再马虎了。”
近日晚衣愈发和善尽心。
“嗯……多谢。”瑶光被晚衣搀扶着才跨出浴桶,今日一时发生太多事,她尚未缓过神。
比起自己险些被杀,她更惧段怀悯。
原先听说段大人该是下个月回来,怎么提前大半个月?虽说他回来自己不必忧心旁人加害,可说到底,段大人还是骇人。
尤其是,他离开帝都前,自己在马车里主动……示好于他,那般不知害臊……
那些时日遭其冷落,被禁于书阁,瞧不到前路,又恐被其做弃子舍去,那才豁出去一博。
而待他离去后,偶尔忆起此事便觉无地自厝。
当然,比起脸面,瑶光更怕的是……段大人与她行男女亲近之事,她对此事不甚明白,加之神狩帝带给她的阴影,令她对此事避之不及。
晚衣用干的沐巾替瑶光细细擦了头发、身子。在给瑶光穿衣前,又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只藤黄色桃木盒,“神女,擦些香膏吧。”
那里面是瑶光前些日子做的桃花香膏,尚未用过。
“嗯。”瑶光点头,或许桃花香味能令她欣然些。
晚衣轻手轻脚地在瑶光耳后和脖颈处涂上香膏,瑶光觉得奇怪,便道:“为何擦在耳后?”
“神女,段大人回来了。”
“和这有什么……”瑶光顿住,恍然明白晚衣的用意,登时脸上燥热一片。复又低声道,“段大人繁忙,想来无暇见我。”
方才跟着段怀悯回来,他吩咐宫女备水盥洗,便往观星殿方向去了。
晚衣只浅笑,未做他言,服侍瑶光穿上深衣,又陪着她回书阁。
走出浴堂,暖风袭面,院落里的树木枝叶沙沙作响。
二人缓步走在回廊,瑶光似想到什么,忽然问道:“对了,段大人为何提前回来?”
晚衣一怔:“这……奴婢也不知。”
方一踏入书阁,就见宝来和两名小宫女挺拔如松地站在门口,动也不敢动。
瑶光正奇怪,却听宝来道:“神女万福。”他朝里屋偷瞟着,压低嗓音道,“段大人在里头等您。”
“……”瑶光讶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深衣外只罩了件杏黄广袖长袍,因这小院只有晚衣宝来在内的几名宫人。
素日里沐浴后都是这般穿着回屋,本想着若段怀悯真的传唤,再行穿戴去观星殿便是。
谁成想他竟来了,去观星殿难道只是急着盥手?
瑶光朝里屋望去,日日住的地方此刻瞧着也如地狱火海,望而却步。
“神女,快进去。”晚衣轻声提醒。
“嗯……”
即便不情愿,瑶光还是强迫自己迈进屋子,门敞开着,一进去,便瞧见段怀悯端坐于漆木雕花书案后,手持一卷书。
他换了身衣裳,茶白暗花广袖浮光锦袍,簇新洁净,发冠亦换做羊脂玉簪,好似名门公子,雅人深致端华如玉。
听见声响,男子抬头,眸光凛若深潭,那股温润之气霎时消散殆尽。
“段大人。”瑶光走至书桌边,恭谨道。
“这本《南华经》,甚好。”男子骨节修长的手合上书,将它掷在书案上。
正是尹容衍所赠那本《南华经》。他的字不过平平,如何担得上“甚好”?
瑶光思忖一番,才如实道:“前些日子瑶光遇一宫女袭击,多亏尹二公子相救。”她观察着段怀悯的脸色,“想来他该是极为尊崇昊天上帝与大人,瑶光被大人选为神女,他尊崇大人,才愿舍身救我。”
男子凝着瑶光,忽而笑了:“帝都那些流言,又是从何而来。”
“……”果然,瑶光暗思,那些惑众讹言莫非被人传到了段大人耳中,他才提前半个月回来?
方才她在花满蹊苑险些命丧黄泉,他亦无半句抚慰之言。如此看来,自己于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中的消遣玩物,生与死他不关心。
只在乎她是否遭旁人染指。
瑶光一直清醒地明白这个事实,思及至此,心中倒也淡然,她垂首,为自己辩白:“那些流言皆是痴言妄语,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不会听之信之。”
“流言蜚语多为人操控。”段怀悯灼灼地望着少女,“你不知其根源?”
瑶光愣住,根源?这是何意?
半晌,她意识到段怀悯是怀疑这些流言是她散播。
可她日日待在钦天监,哪来的机会寻人散布那等污蔑自己的谣言?
“瑶光不知。”瑶光如实道,“大人如何这般问?”
“你想离开皇宫离开帝都。”男子平静道,“所以,你想令我厌弃你。”
香案上金雀尾香炉里燃着桃花香粉,紫云绕几空气净明。
“大人……”
短暂的宁静后,瑶光朱唇轻启:“天下哪有女子会毁自己清誉?”
少女皎如明月的脸微红,妙目含秋水,三千青丝披散着,尚且带着水气,臻首上亦染着水露,好似雨后初晴的云雾,朦胧美好。
玉指交/缠在一块,她倏地垂下眉眼,似羞赧不已,声音渐小:“况是非完璧,一验便知,我如何会散布一戳便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