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一个春天,洛茨躺在家里的阳台上,躺椅一摇一晃,卷着窗外摇曳的春光。
他接到辛迢阙的电话,他临时出差两天的辛先生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季奶奶要不行了。
辛迢阙作为季家的养子,自然该在这个时候前去探望,但他暂时抽不开身,所以他的夫人要代替他去看看。
所以洛茨去了她的病房,在那里见到了那个将丈夫赠予的项链捐赠出去的女人。
她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仍然是笑着的,神情很轻松。
病症模糊了她对周围的感觉,将她带回了过去的美好岁月,好在她的家人对她十分关照,因此即使周边出现了太多与自己记忆不符的落差,她仍然活得很开心。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洛茨进到病房里的时候,于冉正要出来。
“辛太太。”
她冲着洛茨点头问好,神态说不上亲热或者冷淡,就是应对平常人的模样。
两年前,洛茨和辛迢阙的婚礼上,于冉也来了,她代表季家送上了祝福,那时的她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关于这对曾经的大哥与弟媳的恋情,于冉表现得毫不关心,她只想过自己的生活,陪伴自己的丈夫,然后查查自己孩子为什么又考得那么差,别人的事她不想探究,即使季家其他人对此怀抱疑惑或者其他,也都被拦了下来。
人只有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还是多看看自己。
“奶奶怎么样了?”洛茨问她。
于冉没回答,只是摇摇头,然后让开门,让洛茨自己去看。
于是洛茨走进病房,在那张病床上看到了季奶奶。
她还认识洛茨,夸他是漂亮娃娃,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洛茨弯腰趴在她床边,季奶奶抓住了他的手。
“娃娃最近过的怎么样啊?”季奶奶问,她带着氧气面罩,声音不是很清晰。
洛茨点头:“过得很好。”
他微微转动手腕,让季奶奶看得清他的手。
“我结婚了。”他说。
“结婚了啊……”季奶奶笑着看他的戒指,“娃娃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季奶奶抽出一只手,摸了摸洛茨的头发,“娃娃真漂亮,来找奶奶干什么呀?”
洛茨:“……不干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季奶奶失笑,“奶奶肯定是生病啦,病房白,看的人困。”
洛茨:“奶奶是得多睡一会儿。”
季奶奶摇头:“睡着了,就见不到恒简了。”
恒简,应该是季为檀爷爷的名字。
季恒简。
“爷爷肯定是有事出去了,”洛茨说,“奶奶累了,就先休息,不着急。”
“是吗?”季奶奶笑了一下,慈祥地拍拍洛茨的额头,“奶奶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梦到一些后面的事情,有高兴的,也有难过的。”
“比如?”
“比如?比如我们吵架,他气得不轻,猛拍桌子,然后我就哭,装哭,他就不动了……还有成柯出生那天,我都出产房了,他才回来,我骂了他好几天……”
季奶奶的声音很轻,装满回忆的酒酿。
洛茨在她的讲述中想起了辛迢阙。
这是很正常的。当你见证到一对爱侣的时候,你会想起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奶奶,”洛茨慢慢开口,打断了季奶奶的回忆,“你现在想他吗?”
季奶奶点头:“想,但我也有点生气,所以等他回来,我可能会和他吵一架。”
“……”
洛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季爷爷已经回不来了这个消息,或许在这个女人看来她的丈夫只是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去谈生意,为他们的家庭奋斗,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吵架,然后拥抱,然后继续向下走。
“……他这次走得太远了。”
季奶奶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洛茨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什么?”
“没什么,”季奶奶摇头,面上仍然挂着一个平静期待的微笑,“我们会再见的,我再等等。”
……
三天后,季家夫人程娜陶与世长辞,时年七十二岁。
无病无痛,是喜丧。
……
“欢迎回来,洛先生。”
洛茨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纯白的空间。他躺在一张床上面,系统在他手边,好像陷入了关机状态,白光不见了。
“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有些太难得了,”洛茨坐起身来,低头看到了一双年轻的手,“成功了吗?”
“成功了,灵魂碎片收集完毕,”那个声音说,“恭喜。”
闻言,洛茨深吸一口气,没有感受到所谓的欣喜,或者释然。
他刚刚从一场足够拖垮他的长眠中睁开眼睛,辛迢阙在他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安静得让人心慌。
“……”
“恕我直言,洛先生,你现在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声音提醒道。
说话的应该是斯嘉丽,洛茨还记得她。
“很激动?我吗?”洛茨指了指自己。
“是的。”
“过会就好了,不用管我。我还没醒吗?”
“什么?”
“我现在在哪儿?”洛茨推了推系统的外壳,看着它像一个真正的球那样在床上滚来滚去。他下床,赤着脚在空间里来回走动。
“仍然在意识中,你的意识。”
“我可不觉得我的意识会是一片空白。”
“嗯哼,”斯嘉丽的声音在交谈中变得更有生机了,“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涉嫌机密,无法透露。”
洛茨走到了墙边,他伸出手,按在墙面上,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凉。
“你的意思是,”他喃喃,“我的意识出了问题,但因为涉嫌机密,所以连我都不能说?”
斯嘉丽:“你忘记了很多事。”
“对,这也是问题之一,”洛茨离开墙边,继续绕着房间走,他们的交谈中存在着一种紧绷的东西,“这个问题可以回答吗?”
“恐怕也不能,”斯嘉丽说,“我的意思是,洛先生,虽然记忆出现空白这一点与我们设定的计划有关,但实际上,在您参与进这项计划之前,您的记忆就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
“……”
洛茨陷入沉默,斯嘉丽继续说:“正是因为这个,您才来报名参加我们的计划。它可以修复您的记忆。”
“我以为这个计划是救指挥官的,没想到居然还利及平民。”
“只是有这个功效而已,请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怎么会有负担?”洛茨反驳,“所以按照你现在说的,我什么都不能知道喽?”
“对于这些,我们很抱歉。”斯嘉丽沉默片刻,道:“等您的记忆逐渐修补完成,相信您会理解我们的。”
“这句话听起来可相当有信心。”
洛茨转完整个房间,确定除了中央摆的那张床以外一无所有。
这是他的意识,而他的意识中央却只有一张床,四周都被坚硬的墙壁围困着。
洛茨很怀疑围墙后面会是什么。
“……以及。”这时,斯嘉丽突然调转话语,提起了一件事。
“系统曾向我们反馈过你提出的问题,关于你好奇为什么我们会在若干计划的备选人中选中你。”
洛茨:“是的,我确实提过这个问题。”
空旷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洛茨听见斯嘉丽在面对他这个问题的时候笑了一下。
“我想,我的答案可能会把你给逗笑,”她说,声音轻快柔和,“但请相信,这就是我们能给出的答案,我们百分百确定我们的决策没有错误。”
洛茨盘腿坐在床上,把系统拿进手里:“说说看。”
“因为你有一颗真心。”
“什么?”
“因为你是真诚的,洛先生,”斯嘉丽重复着听起来甚至有些荒谬的答案,“因为你有一颗真心。”
“……虽然我通过它的种种表现,确实可以看出你们确实是个草台班子,”洛茨抛高系统,又接住它,“但真心?你们是不是在导入言情小说的时候把自己的脑子也导入坏了?”
“我想我现在的所有思想都是正常的,我的同事也是。”斯嘉丽很镇定,她的声音在媒介的传播中变得有些无机质:“指挥官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们不会拿他的灵魂碎片开玩笑。”
“所以?”
“所以我们会确保收集程序的完整完备以及完全——梦境太过于虚幻了,即使由我们导入的数据支撑,它仍然是假的。
“指挥官身处其中,虽然不会主动的怀疑周遭一切,但他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警惕,想要在虚幻的梦境中得到真实的信任,就需要真心换真心。”
斯嘉丽语速适中,音色柔和,确保洛茨可以听清楚她讲的每一个字,并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但即便如此,这些消息对一个刚刚从死亡中睁开眼的人来说,仍然有些太过庞大了。
洛茨只来得及抓住其中一句。
他迟缓地确实:“你说,真心换真心?”
“是的。”
“我的真心,换他的真心?”
“是的。”
“……”
洛茨不说话了,好像这一段交谈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焉哒哒地垂下脑袋,点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空间瞬间陷入了寂静。
洛茨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他感到不适应,他现在身上都找不出皱纹。
他又年轻了,离开辛迢阙,就好像度过一次的人生后,在起点重新睁开了眼。
在那个梦境中,他和辛迢阙度过了几十年的漫长岁月,他们并不是绝对完美的伴侣,偶尔也会吵架,但总是在一起。永远会在一起。
洛茨早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他想要,他就会知道他的辛先生在什么地方。
梦中岁月长,醒来人彷徨。
但是斯嘉丽却说真心换真心。
他的真心,换辛迢阙的真心。
“……下一个梦境什么时候开始?”
良久后,洛茨抬起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