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蔓语让司机到停车坪等她,只是刚出了电梯,裹挟着临江森寒的雨水无孔不钻,虽是九月底,冷意钻心刺骨,轻易让人打颤。
她从后门的旋转玻璃门出来,司机撑着伞,站在廊檐下等她。
“大小姐,回哪边?”
戚蔓语思考一瞬,报出一个地址。
“到御景酒店。”
司机心领神会,手中的伞往她周身倾斜,不让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沾上一丝雨水。
踏上车,她拿出备用的银色高跟,换下踩了一地泥泞的红底细高跟鞋。戚蔓语抽出一张湿巾,认真搓了搓指尖。
“先别开车。”
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静待她下一句命令。
戚蔓语单手开了影音系统,自动播放上一次未完的钢琴曲,她翘着骨线匀亭的腿,碎钻似的尖头高跟鞋上下轻晃,漫不经心的从银质搭扣盒里抖出一支香烟,犬齿咬着细支烟蒂,好半天才想起上次有人给自己送了一个镀金朗声打火机,限量刻字版本,说是投其所好,其实连她的喜好都没有摸到一层。
她烟瘾不重,抽烟多是点了就等着燃尽,她喜欢任何事物流逝生命的那种颓然和不可扭转的无力感,就像一支烟,除非及时止损截断火星,否则保不住剩下的烟丝。
放在包里的手机一直响。
戚蔓语等着手中缓缓燃烧的荷兰香烟,直到火星掐灭,她才懒懒回神,拿了自己手机。
通知栏里一排挤挤挨挨的未接来电,见她不接,又采用短信战术,一个地址和房号,附言真心假意的花言巧语,末了神来之笔的总结:我等你,不管等到多久。
戚蔓语从来不喜欢没有分寸的情人,她锁上手机,把烟头丢进灭烟器里,这才吩咐一直默不作声的司机,“回去吧。”
司机一顿:“小姐,还去御景酒店吗?”
戚蔓语降下车窗,这边方向背风,但是雨势仍然不减,滂沱之势,直把临江深处的月光捣得破碎。
司机跟在戚蔓语身边有一阵子,知道她的沉默代表另一种选择,那位还等在御景酒店的小情人,能够等到雨停,等到明天日出照常升起,但是等不到戚蔓语了。
银色雅致倒出临江酒店后门,车轮碾碎路灯投映的凄朦月光,戚蔓语只觉得心中烦闷,又抽出一支烟,捱上火苗后,她缓缓渡了一口,无声地吐出白色烟圈。
就算她不承认,但到底是因为今晚程太太那几句话而搅了心性。
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矛盾感,一方面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另一方面又是最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
戚蔓语向来不插手别人的家事,一是自问没有服众的本事,二是性格使然,她天性容易对弱者怜悯,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所以从不示人。
戚老爷子特地打得这一通越洋电话,看似闲聊,实则暗地里提点她。
至于提点的事情是什么,不外乎是老一辈口中看得比个人清誉名声还要重要的“和气”。
戚蔓语越想越烦,总觉得今夜还不如硬气一点拒掉,随便让戚家哪个分支小辈来都可以。
她刚要让司机掉头回去,冷不防却在密匝暴雨中看见一个单薄身影。
戚蔓语当即喝道:“停车。”
司机不明就里,缓缓泊到停车位,拿着副驾的雨伞,轻声询问:“大小姐,您想要做什么?我帮您。”
“不用了。”戚蔓语伸手捞过雨伞,开门那瞬间撑开黑金伞面,刚换上的一尘不染高跟鞋很快又踩上一淌水洼,溅起泥泞黑点。
戚蔓语闲闲抬了下眼。
也不知道那个小鬼在这里站了多久。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几乎没有往来车辆,所以他肯定能知道,那辆高达数百万的跑车坐着一个不知道怀有什么目的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他。
不用亲眼所见都能感知,她的目光,着实算不上亲切。
戚蔓语缓缓走过来,雨伞挡着一方雨水,却吝啬的不肯往他身边倾斜半分。
她穿着高跟鞋,比少年高出不少,就这么冷眼睨着,视线渗了雨雾,于是那目光冷得几乎化了实质。
诚心而论,这个所谓的程家“私生子”长得非常好看,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好看,而是皮相到骨相的好看。
棱角分明,轮廓深邃,眉眼几乎有种以假乱真的混血阴鹜气质。
只是眼底戾气太重,好像这场雨都下了进去。
戚蔓语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黑白灵缇犬,准确来说,那是父亲一个德国友人养的狗,戚蔓语只是短暂的与它相处了小半个月。
灵缇犬不易驯服,但是小小的戚蔓语却怀着“有志者事竟成”的决心,在半个月内,虽然不可能让灵缇犬听从自己所有指令,但是一些简单的驯服动作,她还是能引导灵缇犬完成。
所谓的难驯,也不过如此。
可惜这只灵缇犬寿命不长,没有等到戚蔓语去德国威斯巴登的第三年春假。
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让戚蔓语想起与灵缇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在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戚蔓语只想到了这些。
涂抹饱满的红唇天生是微微上翘的弧度,然而她为人处世却总是面若冰霜,也许是今夜连抽两支烟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烟嗓的哑。
“你看起来......”
戚蔓语顿了顿,拇指极轻地摩挲两下冰冷伞骨。
“你看起来好像一条狗。”
她的本意或许是,你和我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灵缇犬很像,桀骜不驯,不服管教。
戚蔓语是独生女,旁的堂兄弟表姐妹是有不少,但是戚蔓语从来没有带过哪个小孩,所以面对比她小好几岁的少年时,一时间想起的,居然是陈年往事。
少年眼中神色复杂,但是戚蔓语看得清,隐藏在怒火之下,还有更深更压抑的情绪。
她审视般,落在他湿透的额发和身上的白衬衣,很可怜的,落水狗的模样。
出于年龄带来的微末责任感,戚蔓语把伞偏向他那一侧。
然而少年不领这份情,他重重往后踏了一步,雨水浇洗过的眼瞳更加分明,眼尾彻底的红,极力咬着下唇,肩背绷得宛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
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如何很好的在敌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缺点。
少年恶狠狠地瞪着她,虽然狼狈,但是那股倔劲儿还在。
“你有病吗?!”
戚蔓语皱起眉。
好刺的性格。
她还没说话,那少年扬手拍开她的雨伞,用浑身是刺的态度表示自己不屑也不需要她的同情。
戚蔓语被这些破事弄得心烦意乱,但是从她的情绪来看,她显然属于克制较好的那一方,可惜烦躁当头,她的语调罕有的微微提高。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一个人顶着暴雨在这儿杵着,怎么,你还希望让你们程家那位太太亲自把你迎进去不成?”
他的脸色转瞬即逝一抹愕然。
“你......”苍白下唇难以启齿,他抖着唇瓣,雨水从发梢滴落眉眼,顺着鼻骨挺直的弧度滑渗到舌尖。
苦涩的、犹如这一场几乎不会停止的暴雨。
“你都听见了?”
戚蔓语冷冷一笑,神情轻蔑:“我对你们家那点破事没有半分兴趣。很可惜,我受人之托。所以你别以为我站在这里有几分情愿。”
他紧紧皱眉,浑身上下写满防备。
眼前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他知道,戚蔓语,南城很有名的大小姐,不是以骄纵高傲出名,而是她的手腕魄力。
和他同年龄的小辈里,没有一个人不羡慕钦佩戚蔓语,也没有一个人不害怕恐惧戚蔓语。
她美丽、张扬,薄情亦是多情。
这样的外貌家世,优越的先天条件再加上后天的努力,她实在太容易邀请别人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面对一个比自己小五岁还有余的小鬼,还是个非常难搞定的小鬼,戚蔓语的耐心逐渐告罄。
她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沉稳大气的女款手表,情侣款,巧的是,另一枚男士表他曾经见过。
少年生硬地偏过头,垂着眼,背在西裤腿侧的双手却紧紧攥紧成拳。
他一字一字地咬牙吐出,额前隐隐可见绷到极致的青筋:“我不要你管我。”
戚蔓语几乎要气笑了。
两人在这里不知道站了多久,虽然九月只算初秋,但是架不住连续多日的雨水天气,更何况戚蔓语今夜赴宴,身上只穿一件连衣长裙,连个御寒的衣物都没有。
“你以为我想管你?”戚蔓语重复了他的话一遍,语气含着点嗤嘲的笑,她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红唇诱人上挑,精心描着丹鸩红的指甲挑起少年下巴。
唇边带笑,眼神狠冷。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
少年脸色青白,他呼吸急乱,下意识想要瞪她,但是刚侧过颈,又硬生生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遏制,于是不止是额前,连侧颈都绷出了数条青筋。
“......好。”他意味不明从紧合的齿缝中吐出一个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眼神如利刃破风搅雨的剜过来。
“你为什么要骂我是一条狗?”
戚蔓语微微眯了眯眼。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爷爷会看上这个少年,起码从第一面来说,他除了脸长得好看,简直一无是处。
冲动、易怒,轻易表露自己情绪,这样的人,虽然透明干净如一张白纸,但是想要渲染也太过容易。
她弹了弹尖细指尖,玛瑙一样的猩红,迷离夜色下很是勾人。
戚蔓语俯低了些,并不是全然放平两人位置的姿态,而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
她笑了笑,声音凉薄。
“我失恋了,心情不好。”
这话哪门子的理由——
他差点绷不住一句脏话,但是下一秒,摧枯拉朽的雨势戛然而止,戚蔓语终于纡尊降贵把伞移到他头顶。
“走了,别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少年没有说话,他咬了咬牙,犬齿深深切进下唇,泛出腥甜的血味。
他其实有别的选择,他早慧成熟,再加上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小小年纪练就一副识人火眼,当然也有别的路可以走,只是要走多久,过程多艰难,不用细说,他全部有底。
但是很奇怪,面对戚蔓语的时候,他心中那些建立于自尊之上的敏感心思有过瞬间动摇。
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念头。
只因为她是戚蔓语吗?
少年在心里苦涩的想,她高高在上,繁星朗月信手拈来,而他什么也没有,比一条狗还不如。
他嘴唇动了动,克制住自己的脚步和一发不可收拾的念头。
“算了吧......”
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她的耐心,戚蔓语口气更冷:“你站在这里,你真以为丢得是他们程家的脸?你姓什么,你心里还有点数?”
她抓住对方手腕,因为长年累月的欺压,他瘦的厉害,但是人又长得高,暴雨之中,整个人显得极为单薄。
戚蔓语不由分说拉着他走,清冷嗓音沉没在遮天蔽日的暴雨中。
“你知道灵缇犬吗?性烈难驯的一种大型犬,放养的灵缇或许知道一招毙命,但是你没那个本事。一条好狗,也要经过驯服,才能折磨于对手,不缓不慢的吊着他们,求生无路求死无门,这才算是高等级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