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的地点选在校长办公室,戚蔓语甫一进门,各方视线都停在她身上。
她无心回应,眼神游走一圈,停在墙上某处。
办公桌墙面挂着一副山水摹品,画技鬼斧神工般高超,如果是外行人一眼看过去,恐难分真假。
不过,这幅清代山水画的真迹,如今正挂在美国戚老爷子的家中。
戚蔓语踩过交界分明的地线,经过周之辞身边,她一眼未看对方,好像今日不是为他而来,而是来闲谈。
周之辞微垂着头,他靠在门框一侧,右手抄在校服口袋,戚蔓语的味道缱绻而过,他微微皱了眉。
她身上有很淡的烟味。
却不难闻。
等她走远,周之辞才抬起头看过去。
他很少见戚蔓语这么穿,往日里见了,多是礼裙和西装,可是她穿及踝长裙,法式荷叶衬衣,烟灰粉衬得她一节脖颈如玉般瓷净漂亮。
似是感知到他的目光,戚蔓语顿了脚步,微微侧头,唇角上扬。
她对自己笑起来的时候,跟对一只小猫小狗笑起来别无二致。
戚蔓语径直落座到一面空着的沙发,对首的中年男人对着她微微一笑。
因为太早就跟在戚总身边历练,导致她身上没有初出社会的学生气,反而有一种很难让人忽视她本身的压迫感,以至于你来我往时,常会令人忘记她的真实年龄。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今日校长不仅亲日接见,更是拿出了招待贵客才有的茶叶,听说是校长夫人好不容易收来的一小盅,平时他们连闻闻茶叶味儿过嘴瘾都要被校长乐呵呵的赶出去。
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师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疑惑惊诧。
“戚小姐。”校长抬手斟茶,茶杯推向她手边,笑说:“许久不见,戚总身体可无恙?”
戚蔓语不拂他的好意,浅尝一口,茶香醇厚,是夏季新茶,唇齿盈有夏天烈日炙烤的滋味。
茶是好茶,只可惜,现在已是晚秋。
“家父一切安好。”戚蔓语笑笑:“多谢文校长关心。”
校长瞥过坐在另一张会客椅的人,似乎有意岔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戚蔓语敛了笑,茶杯磕在桌角边沿,不轻不重的声音。
“文校长,今天来,是私事。”
意味深长的。
周之辞眼皮一颤,呼吸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校长神情无波无澜,指节把很有文人风骨的眼镜往上一顶,示意让一个老师说。
事情的始末并不复杂,月考成绩新鲜出炉,年级第一换人,有人不服周之辞的成绩,于是状告到老师,说他偷试卷。
“......偷试卷?”戚蔓语似笑非笑睨过站在背光阴影处的周之辞,她单手撑颌,懒懒散散的语调,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嘲讽,“谁?周之辞吗?”
有位老师站起来,声音中气十足:“周之辞是我带到高二的学生,虽然成绩偶有波动,但皆是不用心的结果,若说他偷试卷,那是一万个不可能!”
戚蔓语偏了偏头,一缕发掉在耳边,她顺势勾去。
说话的老师年过半百,教数学的,平时很是刚正不阿,对待每一位学生都很好,以至于教导着数学这么变态的科目,喜欢他的学生只多不少。
“不用心那就是对考试的不在意!”另一位老师趾高气扬地抨击回去,嘴皮子极为利索:“这种学生我见得多了,要是真的有本事,一直把自己的排名固定在前十是什么意思?再说了,王老师要是觉得周之辞做不来偷试卷这种事情,难道程舜就会说谎了?”
唾沫星子喷溅在空气里,一缕辰光散漫地照射开,戚蔓语伸手挪开茶杯。
程舜,戚蔓语对这个名字不太熟,但是既然姓程,很难不往程老爷子身上联想。
程家的事情,她多少有所耳闻,除去周之辞,这里还有一个男孩子,长得和他不像,气质也大相径庭,浑身金钱堆砌出来的审美,是戚蔓语最熟悉的纨绔子弟做派。
那个叫做“程舜”的男孩子为自己开口了:“程家家训,做人从不说谎!”言罢,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周之辞,哼笑:“可不像某些有妈生没妈养的人。”
周之辞眸光微暗,没有回应他的挑衅。
等程舜说完,身边的老师才姗姗来迟的劝一句,聊胜于无的意思。
校长看看程舜,又看看戚蔓语,镜片后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戚蔓语很久没有直面过这样“单纯”的现场,人人恨不得把自己心思撕下来贴在脸上,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心理活动居然如此昭然若揭。
她十来岁就跟着戚总上谈判桌,言语间九进十三出,一字一句必然百转千回,不然被人抓着把柄,只剩下痛失城池的份儿。
一个次次都能把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的学生,要是说他的心思真的浅薄如此,戚蔓语是不大相信的。
周之辞固然不受程家重视,但是戚蔓语和他短暂相处的那几日里,知他心思城府极深,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撕开伪装,应该还是初次见面时他满身狼狈,被迫亮出自己爪牙。
反观程舜,是真真正正被养成绣花枕头、中看无用的草包。
校长对戚蔓语的恭敬态度,稍稍敏感的人都察觉这份恭敬出有违两人年龄上的差距,然而程舜的无知实在令戚蔓语叹为观止。
按理说,管家陈伯亲自开车送周之辞回程家拿行李的那天,陈伯应该简单提点过周之辞目前的处境,虽说是寄养在戚家,可那是奉了戚老爷子的命令。
就算戚蔓语不露面,但是“戚”这个姓,绝无可能被姓程的压一头。
戚蔓语低眼看纤纤十指的精致蔻丹,好像听进了,又浑不在意的模样。
义正言辞声明周之辞绝对不会偷试卷的数学老师气喘如牛,然而另一位老师也不甘示弱,两人平时颇不对盘,一个带普高班,另一个则是管着国际班,但是最近的市优秀教师评比中,孙老师以微末差距落后王老师,自然也与荣誉称号失之交臂。
许是有着这一层的缘故在,他看王老师的时候,更加不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校长自始至终没有变过神情,笑面佛一样的姿态,视线越过半空,落在她移了原位的茶杯,笑着问:“这茶是有些老了,可能不太适合戚小姐,要不,我再给你换一杯?”
“不用麻烦了。”戚蔓语淡淡说:“文校长,好茶也要看是谁品,若是被不懂了的人尝了去,也只是浪费。”
两人寥寥几句,已经过了几个来回,校长低头专心品茗,对两位老师闹出来的动静不置一词。
身处风暴中央的周之辞垂眸站在光线与实木柜之间折射出昏昧阴影的夹角,手心贴着校服裤,清薄阳光扫着手背,皮肤冷得发白。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很轻地抿了抿唇,想要抬头看一看她,但不知为何,又很克制的绷着肩背线条,背着她的方向用力侧头。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脱戚蔓语的眼睛,她被两位老师的高声阔论闹得心烦,手指轻轻点着额角,等着这番闹剧何时有结果。
眼看事态要从动口发展为动手,校长终于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越来越失态的举动。
“你们吵来吵去。”
戚蔓语落落大方的起身,从容地一一看过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老师,上下唇轻碰,笑意终于烟消云散。
“有问过周之辞吗?”
那个坐在沙发一侧的男孩子率先按捺不住,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挨着他的同学摁都摁不住。
“板上钉钉,证据确凿的事情,还有什么好问?”
戚蔓语进来的时候,身旁的人问他这女的什么来头,当时程舜颇为不屑,摇着头冷笑:“管她什么身份呢,再厉害还能越过我爸不成。”
同学面露胆怯,低声说:“她气场好厉害......”
“别怕!”程舜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一掌勾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耳旁凑:“孙老师和我爸爸有交情,你放心,这件事情他翻不过去。”
听程舜如此言之凿凿,同学也不好再说什么,怜悯地朝着周之辞投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戚蔓语转向他,说话的人个头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穿着国际部的校服,踩着一双价值不菲的球鞋,甚至他手上那块手表,也是小十几万的货色。
程舜扬了扬头,又听她问:“你是国际部的学生?”
“是又怎么样?”
“国际部的学生,向老师告发普高班的学生偷试卷?”
大概是看她年轻,所以格外不把她放眼里的国际部孙老师瞪着眼说:“这有什么问题?学校本就是一个大集体,再说了,国际部的学生是什么学生,那怎么可能污蔑其他同学?”
校长刚要出言,戚蔓语背手向他,无声的一个动作,校长了然,打开自己保温杯,笑了笑。
她静立片刻,大概是觉得有些意思,一所学校,竟弄这些三六九等的阶级划分,难怪这几年来这所学校的风评有所下降。
“行,学校管理的事情,我算外人,不便插手和置喙,但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校长掌心向上,平摊着问:“戚小姐您请问。”
戚蔓语半侧着身,向着周之辞勾了下手,“小辞,过来。”
......小辞?
周之辞神色古怪一瞬,指尖蜷了下,眉头微皱,好半晌,才朝她走去。
戚蔓语天生皮肤色素浅,堆银砌玉雪肤腻肌,唇上透着鲜艳的红,眼睫长密,浅褐色的瞳底情绪寡淡,纱窗滤下的阳光浮在周身,贯是清冷眉目烘得柔和。
“我问你,你有偷试卷吗?”
周之辞猛地抬头看她。
少年眼瞳黑白分明,没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很纯粹的,一眼就能看到全部。
许久,他才从紧紧咬着的齿关中挤出两个字,“......没有!”
程舜在后面大叫:“他说谎!老师,他说谎!”
戚蔓语不予理会,她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好,我再问你,你这次的成绩,是凭你自己考取的吗?”
周之辞毫不犹豫,斩金断玉地说:“是。”
那位国际部的老师语气凉凉嘲讽,“呵呵,换我,我也这么说。”
戚蔓语弯着唇对他笑了笑,很浅很淡的笑容,转瞬即逝。
但是那一瞬间,周之辞却想到了与当前身陷囹圄的现状毫不相干的一件事情。
这好像是戚蔓语第一次不用那种讥讽神态对他笑。
戚蔓语转开视线,笑问:“你们既然咬定周之辞偷试卷,那好,证据呢?”
国际部老师不屑地说:“证据自然是有,我们有监控录像,曾经录到周之辞往存放试卷的办公室走去,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放屁!”数学老师差点一蹦三尺,怒道:“那条路人来人往,你单独截取这个片段是什么意思?”
国际部老师不甘示弱的回击,“是人来人往没错,可是他需要在晚上走这条路吗?”
“从这条路走,往上一层就是我的办公室!”
“王老师好好看看时间,那天晚上正好是你的晚课吧?他上去找谁?”
又是一番没有结果的唇枪舌剑。
戚蔓语抬眼看周之辞,两人目光在半空交接,他轻微一顿,而后很快地低下头。
戚蔓语伸手在他眼前敲了个响指,把小孩儿的视线捉回来,她清清冷冷的,声音也不能被照射在她身上的阳光暖化三分。
“小辞,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走这条路为什么?”
她语气轻柔,没有责备之意,若是留神了点,大约还能听出一丝袒护的意思。
周之辞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哑得不像话:“副班长跟我说班主任找我。”
戚蔓语转头看王老师,王老师会意,马上说:“这事儿小周和我说过,我已经和他们班主任求证过了,确实找过他,只不过时机不凑巧,他去的时候班主任正在给学生讲题,所以一时没有回去。”
国际部老师冷笑:“一面之词!我看这些都是你们为了包庇他说的假话吧。”
王老师气结,一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脸色都涨红了些:“你不要血口喷人!”
戚蔓语百无聊赖,从手包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玫瑰金女士烟,笑着问校长:“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