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国皇帝排场很大,除了自己的金银华盖和成千随从,还有奉天宗的修士们同行。一路灵兽拉车,祥云漫天。华光郡是贫瘠的偏远地区,从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阵仗,许多人去看热闹,有人不懂规矩,凑得太近了,被皇帝的禁卫军当场砍了脑袋。
皇帝的人马越来越近,钟府表面还是秩序井然,继续悉心服侍小尊上,也做迎驾的准备,但人人内心都慌作一团。
车驾还有三十里地时,钟孝国大中午的从衙门跑出来,扑进钟游星的房门,一把拉住她的手:
“走,星星,爹爹官不做了,爹爹带你回老家去!爹爹老家在深山里,还有天然的秘境结界,即使借助奉天宗的仙家本领,也难找到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钟游星疑惑的看着钟孝国。
他的手五指全被她弄断了,虽然用过藤壶君的灵药,不会残废,绷带下还是肿的像馒头,血不停渗出来。这重伤导致他发起高烧,本来很健壮的人,几天瘦了快一半,声音变得像她一样虚弱。
但钟孝国看她的眼神,还和那天时一样,又柔软,又坚硬,里面热切的某种东西,一丝不曾减少。
钟游星想起她此身的“原主”,上一世的大英雄。
已知钟孝国这个人,很爱孩子。所以上一世时,当然也爱他的儿子大英雄。
当年大英雄执意要救下丫鬟,得罪王爷时,这位父亲是否也像这一世一样,为保护他而苦苦劝他,阻拦他不要这么做呢?
随后,大英雄也没有听他劝,继续去得罪人了。
最后,这位深爱着孩子的父亲,同时也是肩担着一郡生计的太守,选择了他的职责。
这一世,钟孝国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
钟游星的人生,和大英雄完全不同。
但钟游星却感到,一点也不高兴。
她挥开了钟孝国的手:“爹爹,我们不走,你回去做官,离岗超过半个时辰算违规了。”
“……别紧张,我有把握。你好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我寄纸鹤的操作。”
看到钟孝国急得快昏过去,正催着仆人强行把人抱走,钟游星难得施舍给他一句劝慰,因为用黑线把他弄出去更费力气。
趁钟孝国一时愣住,钟游星让春雨推着轮椅,出门了。
***
“小尊上,我们就这样过去吗?您要不要换一套镶法宝金玉的礼服,乘那架藤壶仙君做的仙阶灵鹤步辇,再多带几十个随从……”
走在和楚帝碰面的路上,春雨问钟游星:
“我们这是去和皇上……对峙的。人家带了这么大排场来,我们也要把排场摆回去,气势不能输了。幸亏我们有藤壶仙君,高等的宝物也不少……”
“不用。”钟游星回答:“就这样。”
她现在穿着居家的便服,很朴素的一件白绸小裙子。随从也只带了春雨在内的八个今日当值近侍,平时正式出门倒会乘步辇,但今天懒得换了。
主人发话,仆人们立刻都闭了嘴,但他们还是担心极了。钟游星听到身后一堆混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个人心里一直念叨,“藤壶仙君怎么还没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啊……”
再过一会,双方相距不到二里了。
仆人们都是修为不低的修士,已经能感知到楚帝的仪仗里高等灵兽的强横气息。
但又过了片刻,他们震惊的发现,这些灵兽一个个都离开了!它们拉着的车驾,连同旁边的旌旗,也全都停在原地。
原本声势浩大的队伍,一下子缩小了几十倍。
很快,只剩楚帝的一顶轿子,还有几十个随从。
再过一会,钟游星的仆人们甚至用望远的法术看到,楚帝从轿子里伸出手,把自己华贵的龙袍递出来,只穿素色的布衣。他甚至让人摘掉了轿子上的宝石和丝绸帘子。随从接过东西,退下到队伍外面。
当楚帝到达视线范围时,他的轿子已经比钟游星的轮椅更朴素了。他的队伍,也只剩下七个随行,比钟游星这边的配置还少一个,那些人走路时微微低着头,再不复之前谁靠近就砍谁的嚣张气势。
“他们在搞什么?突然这么……谦卑?”看着像好事,但太意外,春雨摸不着头脑。
她看钟游星,女孩却神定气闲,甚至悠然的露出笑意。
听到提问,钟游星说:“好玩吧?”
那天寄裕幽龙的纸鹤时,钟游星在给楚帝的那封抬头写“皇上:”。因为皇帝不是对话用的称呼,她又不知道楚帝的名字,就随手写了个大家都用的敬语“皇上”上去。
于是楚帝打开信件,读到抬头的瞬间,金色的雷罚从天而降。
要不是身边有个修士侍卫,舍了大半修为替他挡了,他恐怕已经被雷罚劈成了两半。
俨然,钟游星这个天眷位分之尊,得天道爱重之甚,已经不言自明了。
即使信里残忍的内容让楚帝毛骨悚然,远远戳破了他的逆鳞,他也不敢表示出任何愤怒,连心里想一下都不敢。
他带上皇帝规格的浩大仪仗,只为表示郑重和诚恳。通知奉天宗的修士驾着灵兽一起来,也是因为修士和天眷关系更近,他指望修士们帮他在钟游星面前多说说好话。
结果看到钟游星根本不带仪仗,随意的穿着居家服坐着轮椅就出来了。楚帝心中顿时惶恐,他想,自己这阵仗是不是显得耀武扬威了?赶紧都撤了,规格要缩到比钟游星这边小,才能合尊卑之礼。
双方相距两百步远时,钟游星又说:“还有更好玩的呢。”
说着,女孩随意的抬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
刚才脱离楚帝队伍的高等灵兽,就在此刻纷纷飞来。它们无视主人惊讶的呼唤,挣脱缰绳,转瞬到了钟游星面前,然后自发低下头颅,放平翅膀,在她脚下以朝拜之姿列成两列。
清鸣声声荡涤神识,让来参见的人心中生不出一丝轻慢。
祥云从灵兽们身上散出,铺在钟游星周围,构成她的御座,也把她的衣裳染上任何布料无法模仿的瑰丽流光。
现在,钟游星的仪仗可比楚帝和奉天宗华丽太多了。
女孩满意的听着对面连楚帝,奉天宗几个长老在内的贵人们,在瞬间的惊愣后,全都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连脑袋也磕在砖石上,“砰~”。
这些威仪慑人的异象,当然不是本界天道的爱重。
而是钟游星自己的,足以和这世界互相伤害的位格和权能。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力量的原理,但它一直很可靠,现在当然也拿来善用了。
再闲坐一会,用寂静进一步给足对面压力——因为这样有乐趣,钟游星才开恩似的,懒洋洋的开口道:“何事?”
楚帝膝行几步,又磕了几个响头,才恭敬的说:“禀小尊上,犬子年幼无知,冒犯了您,理当责罚。只是在下斗胆,还请小尊上看在在下年年如一日,尽心尽力侍奉天道,犬子也对您一片敬慕真心的份上,慈悲开恩,放犬子一条生路……”
因为担心着儿子,真情流露,白发的老皇帝说着,甚至眼圈都红了:
“小尊上好生之德,在下定与犬子一同效犬马之劳为报,也请小尊上放心,犬子交给在下,也会即刻得到严厉处理,严格管教,结果定让您满意。”
钟游星:“你不谈事情缘由,先求我放人?”
她又道:“你身为皇帝,却言无条理,申辩无力,无为君之能。即刻起,你贬为庶人,不是大楚国皇帝了。”
众人:“……???”
这什么思路?
今天会晤的主题不是小王爷的事吗?就算真正的目的是找皇帝麻烦,由头也该是“养不教父之过,你引咎退位吧”之类的?小尊上这突然的什么意思啊?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深知钟游星这等人物说的话,里面都不止一层信号,他们艰苦的推想,头上都流下汗来。
看着脚下的众人各怀心思,人人惶恐,钟游星“咯咯咯”笑起来。
什么思路,就是因为进门先迈左脚所以开除的思路呗,很简单的,俗称找茬。
如果皇帝先摆起辩论或谈判的架势,没有以情哀求,那她就会说“你身为父亲,却对儿子心无关切,不求开恩,无为君之德。即刻起,你贬为庶人,不是大楚国皇帝了。”都一样。
不过皮了这一下,钟游星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玩法。
“行了,事情是这样的……”她开始介绍那天晚上的经过。
“所以说,我留下裕幽龙陪我玩,也是在帮助他修行,明心见性,不是责罚他。”
钟游星解释要废楚帝的真正原因:
“然而按照人间的规矩,皇帝的儿子地位高,打不得,农民的儿子地位低,打得,所以为了我的计划实施,你不能做皇帝,最多做庶人,你名下没有田,会比农民还低的。”
众人:“……?!!”
这思路更恐怖了!
但是就像裕幽龙本人和钟孝国在那天晚上经历的一样,那反推“己所不欲”的论证,分明非人的诡异,却无人能反驳。
至于钟游星有没有资格废皇帝?
众人看来,楚帝遭雷罚与灵兽朝拜两件事,已经证明得很清楚了。
在场的众人,除了楚帝和他的两位近侍,剩下的都是奉天宗的高阶修士,化神以上的大能。但他们和楚帝一样脸色惨白的伏跪在地上,没有人敢辩论,更没有人敢说出半个“不”字。
度秒如年的死寂后,终于有一个声音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