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朝后,不少官员走出皇极门,后方三层汉白玉台基上,丹陛前巍峨宏阔的皇极门大殿,在雪中如同巨兽匍匐张开的大口。
下朝时风雪渐盛,寒风吹打官员们的衣饰,他们颌下的青组缨,腰间悬挂的牙牌、印绶、牌穗在寒风与雪中簌簌而动。
今日没有大的朝事,但有聊以为谈资的趣事。
别人的遭殃以及糗事总是有人热衷议论的。
那位张大人,今日没有来上朝,说是染了风寒十分严重,在家卧床不能起。本想竭力站起,却没办法来得见天颜。
众人都知他这两日皆到东宫去跪着了。
那不得感染风寒。
昨日休沐,前日是下朝后便去的。
太子不予理会,后是与太子亲厚的九皇子将人给“扔”出了太子宫。
这般瞧来太子是对这位张大人失望了。
这位张大人“命途”坎坷,以往还有一件令人笑谈的事,他曾被自己的内人与兄弟戴了绿帽子,后东窗事发,他竟“任”两人私奔而逃,未报官大力追究。
这件事儿让他成为了外朝的笑柄,皆言他懦弱,后又被外放至偏远地区,任了五年才被调回来。
甫一回来,倒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只是作为御使,是得罪人的差事。
时常参人,外家为西北靖平王的三皇子便被他参了几次。
这次被参“擅自”降低赋税的户部侍郎孙立与严州知府孙了是兄弟,不过孙立最近与三皇子有几分“接触”,所以这位张大人估摸是想替太子剪除三皇子的羽翼,谁料想,太子仁义,早前通过孙侍郎与这事儿有干系。
这下白白失了太子的信任,当然,内里是如何,是否有更深的门道,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失了太子,如今朝中有望逐位的只有三皇子、七皇子,十三皇子虽得圣上喜爱,但年纪尚幼……
不知另两位皇子会否愿意接受这位张大人……
——“你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张存来投?”
皇极门外,三皇子淮盈策站在御道旁看着正逐渐远去的官员们,他身后站着来迎接他的青衣宫侍。
侍者给他撑了把青绸油伞,雪粒子扑在伞面上。
他唇角带笑,天生的笑眼、笑脸以及唇角,看着和悦亲善,他道:“他不会来投我,投我也不敢用他。”
“就如五弟。”
“还有,我主要,也看他不顺眼。”
青衣宫侍道:“殿下运筹帷幄,张存为了向那人表忠心,几次惹恼殿下,这次殿下只是将孙侍郎引进来,他便上钩了。”
这位张御使几次参他们殿下,连殿下西郊外买栋宅子占地大了些,都要参,着实令人恼火。
孙侍郎,殿下想收归己用,但人还未松口,只是他们营造出了与孙侍郎接近的假象。
不过这下,侍者道:“孙侍郎现下不想做殿下的人,在外人眼中,恐怕也已是殿下的人了。”
三皇子道:“没这么简单,再给孙大人送礼。”
侍者道:“是。”
他又道:“殿下今次将那人的羽翼折了一个,也为殿下出了口恶气。”
三皇子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心里对五弟……”
身后侍者道:“奴婢明白……”
三皇子笑盈盈,他道:“时和仁善,但他不能没有规矩,当初他得到这位置,父皇便没按规矩,如今没有规矩,哪能成方圆。”
侍者道:“殿下说的是。”
—
今日一早,昭云宫内。
晏琅站在院中的一棵龙爪槐下,院中的这棵树树干粗壮,是独木,上方枝条虬曲再往下垂,如宽大的伞边缘被划成一条条再似面条般垂下。
叶子已然掉光,枝条在寒雪中摆动,树干黢黑。
晏琅最近一段时日不用锻炼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她的身体除了以往断过腿,惹了点寒疾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适,虽说刚出生时,身子孱弱,还需拿珍贵药物养着,一直养到五岁,不过现下是不需了。
或许就是如此,她有点惫懒,但学功夫还是认真的,她现下身子骨好,也与学功夫有关,更重要的是,有功夫,严嬷嬷与母妃会更放心她出去。
……还有皇兄。
晏琅披着狐裘在树下站着,方才在这里站一会儿,有只白鸟忽然撞上树来,看着有点傻气,栽到她手中,晏琅将鸟后腿信筒里的信笺拿出。
白鸟在她手中转了转脑袋,晏琅唤人端来鸟食,她手心拢着碾碎的玉米给小白鸟喂食,一边拿着信笺看。
信笺上,字迹明快,龙飞凤舞,一如写这字的主人。
晏琅似能想到一双透玉的蔚蓝色又如深海星空的眼。
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
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双眼时,在黑暗中的惊动。
美丽是能动人心的,晏琅看信上说“他不久就会回来了,争取除夕前至,若不然只能明年年初”。那还有一个月。
三个月前曾送过一次信回来,说的是想回京侍奉祖母,更高兴的是能在京城多住一段时日。
今日这封应是在路上送来的,小白鸟比他更快些。
回头看看正在啄食的鸟,晏琅不止一次认为,陈吉安派来送信的鸟不该是这等瞧着娇弱的小白鸟,这与它主子好像不太搭。
不过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自她断腿那年起,已四年了。
但他们一直有联系,书信往来,那家伙不时会送一些北地的东西回来。
去年除夕的时候,给她送了一枚玉佩。
晏琅手抚向自己腰间挂着的白玉佩,陈吉安说是“仿制”他的,他是白琉璃水精玉,而她的只是白玉,晏琅分辨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她手边也没有白琉璃水精玉,此种玉十分罕见,属于北地才能产出之物,据北地民间所言,发现以及能得到它的人都是被幸运眷顾。
而这枚玉,上镌刻了“吉”、“安”两个字。
陈吉安的上面也是这两字,倒真是与他的一模一样,他告诉她,自己每日念叨了一百遍平安吉利,所以这枚玉佩让她一定贴身戴着,保她平安。
既然吉利,晏琅便每日戴着了。
而她旁侧的鎏金镂空紫熏球,是去年,皇兄送予的。
镂空的技艺十分精湛,精细的雕刻了百草浮花纹,内有一颗紫色的水晶球,能发出令人安神的熏香,夜里还能微淡的发光。皇兄言有较好的避毒功效,能对近上五十种毒,晏琅希望没有机会试。
晏琅将信纸叠好,不准备回复,反正人便要回来了。
—
几日后,北边一条官道上,这里为郊野,四周都是荒地,天寒冷干躁,还未进宣城,路上少有行人。
一行五人骑在黑鬃的枣红大马上,在官道上疾驰,马蹄溅起地上的雪沫。
领头的那人一身椒褐的青金暗纹刺绣劲装,头上裹着茶色的葛布头巾,只露出一双眼。
他们又走过一个城镇,又到一处荒野,领头的人不时望一眼天空,他拿起马背上的牛皮水囊,仰头,葛布头巾自然散开,水囊里却没有了水。
前方路边有一间屋子,茅草搭盖,烟囱处冒着炊烟,有人。
一个小孩儿扎着双髻拿着一个藤球走出屋门,他瞧着从远处很快奔行至面前来的一行人,人在屋宇前几丈处停下,溅起的泥与雪不至于奔到屋前,为首的男子下马,手拿着水囊,他走到小孩儿面前,微蹲下身道:“小孩儿,可以讨口水喝吗?”
他身后,其余人也下马,未遮面。
小孩看着人,他看着,手中藤球慢慢落下,道:“有……”
“哥哥你稍等。”便跑进屋了。
没过一会儿,小孩儿手中端着一个大海碗走出,碗边有一两处豁口。
高大的身影将海碗接过,头巾解下,带着黑色束腕的手端着海碗咕咚咕咚将水饮尽。
屋内慢慢走出个身影,见到门前的一行人,他佝偻着背,手中提着一木桶,道:“几位壮士,这里还有水,你们可装满水囊路上喝。”
他慢慢提出的桶中有一桶水。
少年将海碗放置在一旁的石板上,道:“多谢老伯。”
又对面前的孩子道:“多谢这位小哥儿。”
小孩儿还是愣愣看着他。
少年将帷布遮挡面容,待身后侍从都喝完了水,装好水囊,他朝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孩儿微笑了笑,那眼中氤着水光。
一行人离去,离去时,放了两锭银子在屋前的石板上。
小孩儿却没去抓银子,而是道:“爷爷,方才那位哥哥,他的眼睛,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