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虽为质子，却始终以燕国太子的身份而自傲，遥想当年，燕国是周朝分封的姬姓诸侯国。
开国君主是西周宗室大臣不说，还和周武王，周公旦同辈。
他骨血里更是流着和周天子同脉的血。
而秦国呢，秦国君主不过是养马奴出身，楚国也向来以蛮夷自居，寡廉鲜耻，这两个国家即便再强盛，终究是西狄南蛮。
要不然诗经为什么不录楚风，孔子又为何不入秦、楚两地呢。
还不是因为无论秦、楚两国都属于未开化的蛮夷之族！
若是时间再倒退回几百年前，是会被其他正统诸侯国唾弃的存在，又有什么资格和其他诸侯国相提并论。
燕丹每每想到这里，都极为痛恨那些入秦的异国之士。
没有这些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又怎么会给秦国逐渐强大的机会？他又怎么会被送到秦国当质子，受尽冷落？
燕丹对昔日好友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极为不满。
殊不知秦王政也很为燕王喜把自己儿子送来当质子的举动而头疼，他和燕丹说是好友，两人确实也有过那么点交情。
然而俗话说得好。
有些朋友就是远香近臭那一类的。
燕丹就是如此，他性格豪爽，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光是来到咸阳城后得罪的大臣就不在少数。
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
秦王政从荷华那边得知了荆轲刺秦的始末，也明白所谓的刺客荆轲就是这燕丹弄出来的。
他本不欲和燕丹计较，在两人见面不欢而散后更是没有再见此人的打算。
可惜那些虎狼之臣们见到蒙氏两兄弟都得到了仙丹，一个比一个爱表现，如今每每上朝时都目露精光，殷切十足。
那眼神直接给他超级加辈。
秦王政饶是再心性坚定、镇定自若，也有些受不了。
故而干脆称了这群人的心意，特意在章台宫设宴，再次召见燕丹。
消息传出去后。
在咸阳城郁郁寡欢了良久的燕丹又开始觉得自己行了，连忙找人给自己弄来了进宫的马车。
他心里早已下定决心。
这次进宫，要么和赵政达成燕、秦结盟之事，若是不成，就让赵政看在两人的交情，放他回燕国。
……
赵荷华从扶苏那边得知了始皇帝老爹要摆席招待燕太子丹的事情。
她瞬间长吁短叹，十分为老爹不值。
扶苏在旁边很是不解，困惑的歪着头，一副很为自己王妹担忧的表情。
赵荷华在02的提醒之下对这位王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最近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扶苏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老爹，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去章台宫，天彻底黑了才能回来。
完全就是在996。
本来扶苏还是个萌哒哒的小团子，经过这些天的磋磨，下巴都瘦尖了。
听寺人说这完全是秦王出于对长子的一片拳拳之心，在带着长子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赵荷华本来还想劝一下，不过出于咸鱼对卷王的畏惧之心，她生怕自己也会被卷入这场危机之中。
于是她选择了明哲保身。
好在扶苏并不是那种要兄弟姐妹陪伴自己一起同甘共苦的性格。
赵荷华对此很满意。
她把从伯春臼那边薅来的烤串分了一把给刚从章台宫回来的扶苏，坐在床上和02讨论燕丹这么一号人物。
她对燕太子丹的了解还是来自于历史课本。
在秦简没有被挖掘出来的两千年间，秦始皇是暴君的主流思想当中，不少史学家都认同燕丹这样勇于反抗暴秦的人是英雄，德才兼备。
虽说司马迁认为燕丹不但不是英雄，反而是导致燕国灭亡的罪人。
却并不影响主流思想一直都很推崇燕太子丹和荆轲。
世人都认为在秦国逐一灭了其他几国，在其他人都麻木无能的对比下，燕太子丹还能有反抗之心，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赵荷华和02对这样的说法其实都不怎么认同。
一人一系统都觉得燕丹确实算不上什么重情重义，勇敢的字眼，却也算不上是导致燕国灭亡的元凶。
这个时候秦国统一已经是注定的趋势。
无论燕太子丹做什么，都无法阻拦秦军灭亡燕国的结果，只能说他的举动或多或少推动了燕国提前灭亡出局。
与其说他有勇气，不如说他蠢，还很幼稚。
在秦消灭韩、赵两国的时刻，他因为自觉在秦国受到欺辱，就逃回了燕国，然后在秦军兵临易水时，暗搓搓想尽法子要报复秦王政。
明明老师鞠武都明确告诉了他，如今秦国占尽地形优势，人多，装备精良，威胁韩赵魏三国不说，还有意对外扩张。
仅仅为了被欺辱的怨气去触怒秦王的逆鳞，是完全不值当的。
但是他不但不听这话，还在秦国叛将樊於期逃到燕国的时候，特意收留了樊於期，又假借谋划国事的借口，召见田光商量刺杀秦王一事。
最后一句希望田光保密的话，直接逼杀田光。
等下跪求来田光推荐的此刻荆轲后。
他更是态度殷切。
荆轲随口说马肝好吃，那就让人把自己的千里马杀了，取出肝做成美食呈给他。
荆轲赞美抚琴女子有一双好手，那就把此女双手砍了作为礼物。
既是讨好，又是威胁。
前者是在对荆轲表态，自己无论什么都愿意送给荆轲。
后者则是表明，如果荆轲再这么磨磨唧唧下去，甚至说打退堂鼓不愿去刺杀秦王，那他不保证荆轲和千里马，和琴女会不会是一个下场。
这样的人，从来为的都是自己的私心，又哪里担当的起一句有勇气，有义气呢。
他难道不知道，即便荆轲刺杀成功，也改变不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趋势吗？
这可是人家六代君臣都在共同努力的目标。
怎么可能被轻易摧毁？
他不过是借着大义的理由，想要报复秦王，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
赵荷华说道：“他要是真有气魄，早就在秦国的时候找机会杀了我老爹了，又怎么会逃回燕国？”
“还故意收留了樊於期，是生怕秦国没借口出兵啊。”
这人才，不是纯纯给燕国百姓们添堵嘛。
02：“可不是！”
赵荷华：“不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能让我爹和他玩。”
一人一系统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要在明日接待燕丹的宴席上偷偷溜进去，阻止始皇帝和燕丹接触。
扶苏：“……”
扶苏想到面无表情的阿父，再联想到王妹说不让阿父和燕太子玩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王妹的担心是多余的。
＊
章台宫。
燕太子身着水蓝色的长袍，戴着镶嵌了蓝色玉石的发冠，在寺人的引导下坐在了席位上。
在殿内一溜烟的黑色长袍中，他的存在就很显眼。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身前身后坐着的几乎都是秦国有名有姓的臣子。
这些人都在这里，足以可见秦王对他这个好友的重视。
燕丹心里对赵政的怨恨稍微消失了一些。
不过，他还是不太满意。
依照他心里的想法，秦王赵政如果真的重视他，就应该把他的席位置放于秦王席位之下，群臣之上。
还有……
赵政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还一直抱着他的女儿？是在向他炫耀自己能翻身，而他却不得不离开家乡和儿女吗？
他看了眼那玉雪可爱的团子，竭力压下了心中的愤懑怨怼，脸上作出欢喜豪爽的笑容。
他举起酒杯说道：“昔日赵国一别，到现在已经有了将近十多年的时间。”
“没想到政如今已为秦王，而丹却成了秦国的客人。”
“谁说这不是天意呢？”
群臣互相看了看，压下了唇角的嘲讽之意。
谁都能听出来这位心性高傲的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在说他来秦国，不是当质子，是来当客人的。
还挺天真。
秦王政听了这话也没反驳，他本来就不是后世记载的暴虐性格。
于他而言，六国君主，还有这位旧友是死是活都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他们不闹事，他并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他对燕丹也没抱多大期望。
只要这位‘好友’别无事生非，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其实并不介意秦国多养这么一个人。
秦王政没开口。
赵荷华忍不住扭动着身子道：“你清醒一点，你是来当质子的，不是来当客人的。”
质子和客人，这里面的区别可大着呢。
燕王喜是把儿子送到秦国来祈求能换来燕国和平的，可不是把这位三十多的好大儿送到秦国享福的。
燕丹听到这话，表情扭曲了一瞬。
他知道这话一个稚子是说不出来的，这位荷华公主能说出这样的话，何尝不是因为秦王背后的授意？
他自嘲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丹之所以愿意来秦国，不仅仅是处于燕王的示意，更是出于对昔日好友的牵挂。”
“以及同样对赵地贵族子弟的痛恨！”
燕丹一改先前态度，离席说道：“丹只身前往秦国，便是为了秦、燕两国结盟之事而来。”
不知道谁嗤笑了一声。
这不难怪，燕国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却妄图要和秦国结盟，以躲避亡国之势，实在是自不量力。
秦国根本不需要和如今任何一个国家结盟。
这燕国太子未免太认不清局势，难怪后来会特意找刺客来刺杀秦王呢。
燕丹听到那声嘲笑，忍耐片刻，继续说道，“丹以为，秦虽强大，纵然能踏平六国，一统天下，却难以平六国遗民之心。”
“与其为日后埋下隐患，不如归还六国领土，以德服众。”
“如此一来，包括燕国在内，其他五国君主想必也愿意以周天子之礼拥戴秦王。”
章台殿因为这话陷入了静默之中。
燕丹估计也很尴尬，补充道，“至于赵地先前欺辱你我二人的贵族子弟，也可皆入秦国为质。”
“赵王应该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何止是不会拒绝，赵王迁遇到这样的要求，恐怕睡觉做梦都能笑醒。
这燕太子，当秦国是垃圾收容所吗？
秦王政脸色微变，有一丝愠怒之色。
燕丹却没有眼力见，以为赵政是想到了之前在赵国的那些往事，叹息道，“丹在燕国，对赵太后之事也略有耳闻。”
“回想当日在赵国，那些人为了戏耍彼时尚且年幼的秦王，便刻意对赵太后多加欺辱。”
“赵太后为了幼子三番五次忍耐。”
“现在秦王即便是顾念着先前太后对你的情义，也应该将赵太后接回咸阳宫才是。”
燕丹自以为这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他是见到年幼的赵政为了护住赵姬这个生母，挡在她面前，被赵国贵族子弟们施加打骂的一幕的。
作为朋友，他也应该劝赵政才是。
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在看到秦王愠怒的脸色，还有感知到殿内的低气压后，选择了闭嘴。
赵荷华抓着老爹微微颤抖的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燕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谁不知道赵太后的事就是秦王的逆鳞，轻易不能提及？他还非要在这场合以一副为你好的态度说了出来。
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想被谈论屈辱的一面。
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当着臣子和子女的面揭开伤疤？
她现在算是明白燕太子的脑回路，也很能理解他接下来逃回楚国的所作所为了。
而且，
抛开赵姬的事情不谈。
她爹放着始皇帝，千古一帝不当，去当什么周天子？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也不可能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提议吧。
燕丹未免也太理想主义了，还是个显眼包。
赵荷华咬了一口鹿肉，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都没找到什么怼这位燕太子的话，不免有些生气。
努力充当背景板，不想影响荷华公主发挥的群臣们见状，立即纷纷开口，踊跃发言。
李斯如今很受秦王信任，职位更是从郎官被提拔为了长史，又很快晋升成了客卿。
他不仅制定了详细的收买六国贵族的计划，还成功解决了赵国的郭开，齐国的后胜，以及六国其他身居高位的一众人。
这些人都会成为秦国的助力。
他从见到厕所的老鼠，和粮仓的老鼠得到结论，人也和老鼠一样，与其在楚国当默默无为的小吏，不如到秦国这个粮仓被重用。
其中过程不可谓不心酸。
他就等着秦王能一统六国，自己也好跟着成为秦统一六国的重臣呢。
现在听听，这燕丹说的是什么话！
这言论不是在将他的所有努力都全盘否定了吗？
李斯急于出口反驳，他心知秦王对荷华公主十分看重，所以在听到荷华公主出声后，就急于第一个表现自己。
以至于他压根没发现荷华公主压根没张嘴说话。
李斯道：“燕太子何言此乎？黄帝曾提出万国和的主张，即天下一家，万国一统。”
“舜为此万国一统的事业，死于巡狩途中。”
“大禹内设九州，外建五服制，形成统一观念；商伊一在黄帝万国和的思想上提出天子唯君万邦的主张。”
“周人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恶乎定？定于一。天下一家，万国一统本就是注定之势，是古往今来无数圣人都竭力要完成之大业。”
“今秦王有天之助力，也不过是顺应天命，以顺从圣人遗愿而已。”
“燕太子眼中只有小家，而无大家，何其狭隘也？”
李斯说完，王绾等文臣们也跟着说了一大通话，字字句句都很儒雅随和，仔细品鉴都是在骂人。
武官则是简单直率的很。
打你就是打你，扯这么多话干什么，再说下去接下来不打韩国，先打你。
燕丹被这么一通怼，脸色很快就变得青红交加。
赵荷华和02看的目瞪口呆，她老爹的大臣们战斗力都这么高的吗。
她默默喝了一口青梅果汁压惊。
扶苏坐在一边悄悄斜觑了一眼阿父，在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后，立即虚弱的扭过了头。
经过这么多天的磋磨……
他就知道，王妹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