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的商讨,景琬与其门客共制定了三步计划。
第一步,厘清真相。
事实上,自退回的户籍越来越多时,朝廷就开始发现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户籍本身,而在于官吏的腐败。
一些官吏贪图庶民的贿赂,对不合格的户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主动为其开脱。这种现象导致了退回的户籍数量激增,而州官们面对如此庞大的工作量,答复也变得越发缓慢。如此以往恶性循环,户籍的审查工作陷入更深的困境。
顾非为祖父的事件奔走时,打探到不少的消息,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年间,望都周边九郡,总共退回七万一千多户,可是订正在籍的户头还未满四万。”
脱漏户口,欺上瞒下。
事关国家征税、征兵等民生大事,景琬的眼中揉不得沙子,顾非边说,她便从有限的叙述中抽丝剥茧,捋清责任所在,不光要救出户部侍郎,景琬还要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苦役多了,流民也多了,唯独每年向朝廷上供的粮食减少了。”
“民生疾苦,百姓生怨,摄政王不能直接怪罪皇上,罪名自然落在了最先上书的陆大人身上。”景琬总结道。
第二步,舆论造势。
“要救出户部侍郎,就要从户籍这一根本问题上入手。”景琬皱着眉头说道,神色全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罪魁祸首想要将此事盖棺定论,陷害户部侍郎,独善其身,我们就要把这件事闹大,让圣上不得不重视。”
朝廷,文人,百姓。
三个环节要一齐发力。
“殿下,我时常游走于文人墨客的集会,可以借此时机散播消息。”
“殿下,我是市井出身,在坊间有些人手可用。”
文人与百姓的舆论环节有计可施,但是要想在朝廷上掀起风浪,还是需要官员上书,才能将此事闹大,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殿下,我等都是白身,要如何向朝廷上书呢?”
“这就要看顾家能联系到多少人了。”
第三步,联络盟友。
“殿下请放心,早在来求殿下之前,顾家就在四处奔走求助姻亲与故交,虽结果不尽人意,但还是有人愿意出手相助的。”
只不过仅凭盟友的力量,还不足以救出户部侍郎。
还有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景琬没有当众讲出。这是她的门客所力不能及的,也是铤而走险的一招。
黄昏时,计划大致商讨完毕,众门客领了任务便各自散去,唯有其中年纪最长的门客瞿先生留在原地,似乎对景琬有话说。
“殿下,能否同在下到庭院中说句话?”
看来,这话是不方便照样少央听了。
“方才议事,屏风后头的便是李氏女吧。在下听闻这些日子,李氏女往来东宫频繁,殿下始终是不愿放弃她。”
“瞿先生,你可知,当初解除李少央伴读之职,不是为了我的名声,是为了她的名声。”
瞿先生再次望向书房内屏风的位置,帝女端素言行,从不为任何人或事破例,唯独屏风后的那个女子,让帝女破这一生所有的规矩。
“客人来往太频繁,难免喧宾夺主。”瞿先生再次规劝道。
“实不相瞒,瞿先生,李氏女不是东宫的客人。”景琬认真地说道。“她是东宫的未来主人。”
她注意到瞿先生的神态在听到前半句之时,明显放松了下来,但景琬今日不打算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搪塞瞿先生,对门客们的怀柔无疑是对少央的伤害。
“这、这这!”瞿先生震惊得背着手在原地打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但好在是些无伤大雅感慨之语。
“帝女的心意在下今日知晓一二了。我在东宫服侍殿下多年,自问尽心竭力,只有一言想问殿下——”
在景琬的印象中,瞿先生在东宫的几位门客中资历最老,能力最高,追随景琬的心也最坚定。他为人守旧,但品性正义刚直,这一点无可否认。
“殿下维护李氏女,我等有目共睹,可众口悠悠,殿下在朝中将如何自处啊!”
“偌大一个朝廷,容得下贪官污吏,容得下奸佞小人,容不下一个李少央?”
瞿先生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好像是将整件事里里外外的衡量了一番,才将不得不开口的事一吐为快。
“当今世道,女子入主东宫阻碍重重。”
“阻碍不在外物,在乎人心。”景琬早有所料,以今生之躯回关前世,她才发现人心是如何欺软怕硬的存在,“周朝、景朝两位女帝登基前流言蜚语难道少吗?待她们掌控了权力之后,那些人不照样俯首称臣。”
瞿先生没有说话,但景琬从他的表情能够看出,对方必定又是感慨了一番。
“在下明白了。”
景琬一回头,不知何时,李少央已经从屏风后走出,立于门前。
“你听见了?”景琬微微一笑,似乎放了狂言之后,再面对亲密之人时难免扭捏。
李少央站在原地,黄昏的余晖从侧面洒在她的脸上,她双目失神,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良久,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到景琬的脸上,嘴唇动了几下,好像有无法言出之事横亘在二人中间。
“好好休息吧,少央,明日一早还要去朗月楼呢。”
朗月楼是前朝时所建,几经转手,目前是景琬的私产。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因为往来多是寒门文人,可以根据他们的谈话内容观察民意的动向;二则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安全得到保障,无需顾忌太多。
“今日差点来晚,实在是舍妹央求要一起来,我几乎要动摇了。”说话的正是沈彦之。
朗月楼楼顶的这个议事房间本是十分隔音的,但由于景琬还未到场,两扇门并未关闭。因此沈彦之等人闲谈的话语,景琬在不远处就能听见。
“曦妹妹也要来?”这句话是顾非所答,他听起来甚至有些期待,“沈小姐对朝政的见解不亚于我等这些世家子弟,我倒觉得比沈兄还要多一些。”
“这场合,她毕竟是闺阁女子,不好出面吧。”虽然用所谓闺阁女子身份做借口,但沈彦之更加动摇了。
“沈兄旁的一向看得清楚,今日怎么却自欺欺人了!帝女不也是女子?何况帝女惜才,你若能把曦妹妹这位女谋士叫来,殿下赞许还说不定呢。”
景琬开始对这位沈曦好奇起来,她带着李少央径直走入屋内,也不隐瞒自己刚才听到了几人谈话,直接开口道:
“我自然是乐得见有更多人出谋划策的,沈公子只管把令妹叫来,我在这等她!”
此言一出,沈彦之眉目舒展,眼睛也有了光,急忙说道:
“舍妹就在楼下,我这就把她带上来。”
好家伙,嘴上说着妹妹不方便出面,实际上还不是把人带出来了。
不多时,沈彦之匆忙上楼,身后跟着一个与景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想必便是沈曦了。
经沈彦之介绍,沈曦今年十五岁,自幼跟在祖父身边远游,因此见识比世家子弟还要广。
平时沈家男子谈论政事也都带着沈曦,沈曦倒也不冒头,祖父不问她就不说话,一说话便可见其见识与谋略在同辈中数一数二。
李少央站在景琬的身侧,一见沈曦便先是被她身上的红衣晃了眼,就好像一团火焰走近自己,光芒夺目,放肆恣意。
景琬与李少央打量着沈曦,沈曦行礼后便不动声色地也在观察屋中唯二的女子。
她对景琬的事迹多有耳闻,虽对其行事能预料到五六分,但此时见真人也不禁感慨其通身气势。
随后,沈曦又将目光放到李少央身上,李少央与其对视,礼貌一笑。
景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沈曦的目光看向自己时是仰慕与坦诚的,看向李少央时竟带着几分拘谨与害羞……
“诸位请坐。”
虽是嘱咐顾非将当日劝说他的友人尽数请来,但实际来的只有沈彦之、陆子晗二人。
“另几位友人不得自主,今日不方便前来。”
景琬颔首表示自己理解,沈、陆二人能来——还带上一个女谋士,她已经很满意了。
景琬将昨日下午与门客们商讨的计划和盘托出,并问如今在场的几人有何见解,不必顾忌。
“恕在下直言,这计划风险不大,但胜算也不大。”说话的正是陆子晗。
“不破不立,以如今的形式,无论如何周转,都难以营救出户部侍郎,更何况还原事实真相?我的想法是,不如造出一个危机来,让始作俑者深陷其中,腾不出手来在户籍一事上搬弄是非。”沈彦之思索了一番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营造危机”正好与景琬不谋而合,她今日召集这些人来此的目的,便是商讨如何实施此事。
景琬将目光放在了沈曦身上,她有预感,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一定会语出惊人。
沈曦抿了两口茶,白皙的指节叩击桌面,似乎还在思索的样子,在众人意料不到的时刻从容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稽勋司郎中,太常寺少卿,殿下想从谁入手?”
景琬一怔——自己想了几个晚上确定的合适人选,沈曦竟然喝杯茶的功夫就摸索出来了。
随后,景琬心中涌现出欣喜与期待:如此人才,前世她直到死都没有遇见,如今重生一个月便坐在自己跟前,她一定要招入麾下!
顾非、陆子晗虽是对沈曦的才能有所耳闻,此刻亲眼一见仍不免惊讶。
沈彦之倒不觉意外,平日里祖父带着小辈们议事就是这样的——他们还在原地商量往哪走,沈曦就已经在最佳的路径上策马了。
李少央仍然一副平常神色,叫人看不出来情绪,而沈曦悄悄看了一眼对方的反应后,肉眼可见的有些失望。
景琬再反应不过来就过于迟钝了。
沈曦是个罕见的人才,财宝她现在就可给予,地位她可也可许诺,但是李少央……别人碰都别想碰。
“李姑娘觉得如何?”
李少央平时跟随景琬议事时,一直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不过多参与,倒是头一次除了景琬外有人询问自己的意见。
“沈姑娘一针见血。另外——”李少央放下茶盏,与沈曦对视。
“叫我少央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