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处风和日丽,无事发生。
他又低头凝视着酒盏,瞟了一眼酒盏中飘浮的碎渣,皱了皱眉,挥手将盏中琼浆泼洒在地。
宁远捂着嘴躲在石头缝中间,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还好,胤霆并未发现假山上鬼鬼祟祟的少女。
今日,胤霆没带那个形影不离的小太监,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而且,宁远能看出来,今日皇上心情不佳,周围气压很低,连夏蝉都不敢放声鸣叫。
胤霆转身将酒盏搁置在一边,片刻,他“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佩剑,急步朝荷花池冲去。
宁远险些惊呼出声,要不是看清了胤霆只是拔剑起舞,率性而动,她差点就从石头缝里掉出来了。
明面上,少年君主在凌厉地练剑,一招一式皆矫健果决。暗地里,宁远托腮微笑,翘着脚欣赏少年变换多姿的剑舞。
荷花摇曳,湖面吹来凉爽的风。
不知是政事繁忙,胤霆的眼中浓云密布,剑眉微蹙,一副很凝重有心事的样子。
宁远不由得心想:“皇上忧国忧民,劳神费力,总是愁眉苦脸,倒是很少见到九五至尊笑起来的样子。”
剑风遒劲,竟摧折了许多树枝。
胤霆眸中闪着冰冷的光,在挽出第五十三朵剑花时,骤然收手。
绿叶飘落,他负剑而立,身形硕长而单薄。
宁远征征地看着那黄袍少年,有些晃神。
许是这一番行动暂时舒解了胤霆心中的压抑,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中危险的浓云却消散了些。
他扔下长剑,径直朝凉亭走去。
宁远忍不住心想,也许皇帝也有难以言喻、且无法道出的苦闷吧!正是因为说不得、道不得,才只能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舞剑。
她只恨自己既不是忠心耿耿的重臣,也不是运筹帷幄的军事,而只是后宫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妃子,无法替皇上分忧。
正想着,胤霆抱着一个用绸缎盖住的盒子,从凉亭中走了出来。
那动作十分谨慎,又带着小心翼翼,宁远慌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害怕是什么国事机要,被她误打误撞地看了去。
但终究还是小孩心性,宁远抵不过好奇,悄悄睁开一只左眼,透过指缝向下看去。
胤霆抱着箱子,先是走到了一颗巨树的阴影下,又摇了摇头,走到了荷花池旁的草地上,他思附了一番,最终还是摇头离开。
胤霆就这么辗转着走来走去,最终选择了假山脚下的一块空地处,将箱子至于其中。
这块空地长着半人高的绿草,倒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宁远惊奇地凝视着那箱子,只觉得十分好奇。
她刚作了一番胡思乱想,却发现胤霆的神色不知何时竟和缓了许多,总算像个少年,没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他甚至勾了勾嘴角,显出几分开朗温和的样子。
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虎符?
玉玺?
国印?
蛮夷的投降信?
宁远抓耳挠腮。
直到胤霆伸手掀开盖在箱子上的绸缎,里面露出了……
一窝兔子。
宁远脚一软,差点没从高处栽倒下去。
胤霆笑眯眯地打开盒子,两只小爪搭上盒沿,一只黑白花兔伸出头来,好奇地东嗅西嗅。
另一只肥硕的白兔却缩在角落,警惕地打量着一切。
帝王威压销声匿迹,若不是身上的黄袍,胤霆更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年,为了替爱宠寻找栖息地而奔走在草地间。
他抱起花兔子,言语中充盈着懒洋洋的得意:“爱新觉罗·龙傲天,朕为你寻的这一处地方,你可满意?”
爱新觉罗·龙傲天?
宁远瞳孔地震。
名为“爱新觉罗·龙傲天”的花兔甩着长耳朵,扑朔双腿,想要从他的怀抱中挣脱。
“看来是满意了。”胤霆点点头,放下花兔,又抓起肥硕白兔,“你呢,龙霸天?”
龙霸天?
宁远露出惊恐的神色。
白兔眯着眼睛,显出超然物外的样子。
“好,好,凤凰择佳木而栖,朕为你们挑的这一块宝地,倒是很令你们满意!”
胤霆放下兔子,对着兔子窝淡淡地微笑了起来。
宁远心中山崩地裂,不仅是因为雌雄二兔别具一格的姓名,更是因为皇上他??竟然养兔子??
九五至尊的爱宠是两只肥兔子??还会对兔子自言自语??
一股恐惧席卷而来,宁远顿时汗毛倒竖。
要是让胤霆知道,这个秘密要被自己发现了,应该会被灭口的吧。
应该会被灭口的吧。
……灭口的吧。
她不由得往石头缝里缩了缩,胆战心惊。
底下的胤霆浑然不觉,转身去给两只兔子拿了许多翡翠白菜叶,两只兔子顿时两眼放光,争先恐后地大吃特吃起来。
胤霆伸手给白兔子顺毛,边顺边喃喃自语:
“是朕对不住你们,不要怪朕。”
这语气既悲伤,又落寞,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哀婉。
宁远从恐惧中回过神来,连忙竖起耳朵细听。
“你们跟着朕东躲西藏,委屈你们了。”胤霆苦笑道,“朕虽坐拥天下,却无法为你们寻找一处庇护之所。”
两只兔子动着嘴巴嚼嚼嚼,显然没理会胤霆在说什么。
“……也是。天下共主不去逐虎猎豹,却爱养兔子,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真男儿应该拉弯弓、射天狼!”
“可是,朕却没有办法。”
胤霆沉重地叹了口气。
兔子虽然行动迟缓,但吃菜可以算得上暴风吸入,顷刻只剩下一片菜叶,花兔子手疾眼快,一口咬住菜梆,白兔子紧接着咬住菜叶,想从花兔子口中夺食。
两只兔子互不相让,你来我往,险些大打出手。
胤霆皱皱眉,强行分开二兔,训斥道:“龙傲天,你作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儿,应当谦让、大度!君子当自省,温良恭俭让,明白吗?”
又扭头对着白兔:“龙霸天,作为龙傲天的妻子,你应该做到夫为妻纲,以夫为纲,才可使你们二人举案齐眉、琴瑟静好,懂吗?”
两只兔子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静静听着胤霆的说教,乖乖地不动了。
胤霆满意地点点头,又开始撸起两只肥兔子油光水滑的皮毛。
“唉,你们都是很好的。朕把你们放在这儿,实在是下下之举,但倘若不将你们安置在这里,那么迟早会被发现的,那时又叫朕的颜面何存呢?”
胤霆的目光透露出了点不舍出来。
花兔子和白兔子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一般,伸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胤霆愣了愣神,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宁远在暗处默默地叹了口气。
胤霆终于站起身来,苦笑着说:“好了,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好好生存,朕得空便来看你们,勿念!”
两只兔子从箱子里跃出来,六目相对,兔子们傻傻地望着主人。
下定决心一般,胤霆转身离去。
步伐变得温柔,轻快。
还没有走到几步,一个小太监从远处哆哆嗦嗦地跑来:“皇上,皇上,不好了啊皇上!”
胤霆神色剧变,登时怒道:
“朕不是令你们在外边守着么?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帝王威压横扫一切,小太监浑身颤抖,筛糠般跪下,那个撸兔子那个无奈的温柔少年一去不复返。
宁远却知道,胤霆盛怒之下实则带了点心虚。
他站在太监与假山之间,挡住了兔子箱,两只兔子已开始自由活动,在空地上东跑西跑。
“皇上,皇上!”小太监磕头如捣蒜,“不是奴才违抗皇令!实在是有大事发生啊皇上,边境传来急报诺儿衮与蛮荒来往密切集结士兵的同时暗中招兵买马似乎是做好了叛乱的准备……”
小太监一口气说话,差点没昏过去。胤霆脸上浓云密布,道:“带路。”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哎”了一声,爬起来拍拍灰尘,便带着胤霆离去了。
一主一奴离去。
宁远从假山上跃下,两只兔子见横空跳出来个陌生人,如临大敌,一溜烟躲进缝隙中,露出两颗疑惑的兔头。
宁远嘻嘻笑着,一手一只将它们揽进怀里,自言自语道:“你们的主人不要你们啦!两个小家伙,不如你们就跟着宁远姐姐吃香喝辣,怎么样啊……”
安顿好兔子,天色已晚,宁远心满意足地走到回往后宫的路上。
她心中正十分雀跃,却听到路边不断有太监宫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起初她没在意,那些私语却像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唉,听说,宫里的明夜湖里边捞出了个宫女的尸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啧啧,敬事房的师傅们说,那宫女可惨了,尸身被水泡的高度腐烂,都去了黄泉路了,却没人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
“惨啊,惨啊,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落到如此下场?”
“胡说八道什么呢?别乌鸦嘴!”
宁远心中咯噔一声,没来由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们在说什么呢?”
她朝那群宫女太监走去,他们皆愣了愣神,齐齐行礼:
“娘娘吉祥。”
宁远耐心地问道:“什么宫女?什么投水?你们可否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好好和本宫说一遍?”
为首的太监苦笑着打起了哈哈:
“哎哟,娘娘,您身子娇贵,哪能听得这种腌臜事。”
宁远刚想摇头,另一个宫女连忙补充道:
“娘娘,这种事情,奴才们也是道听途说,东拼西凑,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了解。”
这几人都局促地笑着,宁远越想越心惊,心中顿时浮现出那夜被责罚的小宫女。
会是她吗?
应该不会吧!
她不是应该听自己的,好好的回了家吗?此时应该和她阿爹阿娘享受天伦之乐才是。
宁远神色凝重,离开了那群含糊其辞的宫女太监。
她走在路上,刻意去探听下人们谈话。
“哎哎,那宫女的事,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了,听说了,啧啧,命苦啊。”
“命贱,有什么法子?哎呀呀呀。”
一个大太监叹息着说:
“听说那她被捞起来的时候,衣裳都被湖水冲走啦!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连耳坠都找不到一个。不过,你们猜,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
众太监七嘴八舌地问:
“什么?”
大太监道:“一把小长命锁,估计是出生时家里人添置的,还有一个玉镯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宁远闻言,只觉脑中五雷轰顶。
太监们议论完了,皆叹息一声散了。
宁远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片刻,轻叹一声,打道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