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岌还没出声,程岁杪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会不会束发。
垂了下眼,他轻轻摇头。
其实看起来不是很困难,仿若有手就能会,但他没试过,不敢说会。万一陆岌直接让他上手,他可不敢在陆岌脑袋上做没把握的事。
陆岌没再说话。
木团忙完,看程岁杪还直挺挺地站在旁边,手里的托盘也不放下,开口道:“六少爷,先把药喝了吧。”
陆岌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哦”了一声。
这已经成了常态,陆岌每天都要叹上两遍,他们几个早就习惯了,因此木团不为所动。
他走到程岁杪身前,问他:“哪一碗是六少爷的?”
程岁杪忍住了后退的冲动,没回答他,而是看向陆岌开口道:“少爷,药现在还有点儿烫,一会儿再喝吧。”
陆岌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那你先放在桌上吧。”
程岁杪的两条腿都是僵的,他僵硬着身子挪到桌子前面,把手里的托盘放下,看到了自己满手心的汗。
他还在纠结犹豫。
与此同时,他听到陆岌吩咐木团:“昨天的桂花酥做的不错,你去问问还有没有,一会儿喝了药我想用它压一压,这几日的蜜饯不大甜。”
木团应了声退身出去,程岁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陆岌慢慢悠悠地翻书。
程岁杪喉头发紧,他紧张到想咽口水,又担心声音太大,被陆岌发觉。
“今日外面很冷吗?”
陆岌起来后还没出去,实际上这几日李大夫让他尽量不要出门,免得受了寒气。
程岁杪想,陆岌就像在冬日被人圈养在温室之中的华美蝴蝶,一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他确实就是那么羸弱。
“是。”
程岁杪开口,陆岌把书放下,似乎觉得书里的故事不大好看,看向程岁杪,与他闲聊起来。
“你还记得去年什么时候落雪的吗?”
程岁杪现下其实没有心情去想那些,但陆岌开口问了,他不可能不答。
“少爷,我不记得了。”
陆岌单手支起下巴望着窗外,此刻门窗都紧闭着,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就像能看到什么似的。
“自儿时起,每年冬日爹娘都不让我出门,担心我活不过冬天,那时候娘跟我说,等长大就好了,但你看,眼下我长大了,还是没办法在这种季节出门。”
程岁杪嗓子涌起酸涩,他努力咽下,出声安慰陆岌。
“少爷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现下不能出门没关系,等到春日,少爷就可以出门踏春赏景了,冬天,外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陆岌收回目光,看向程岁杪:“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程岁杪低着头缓缓吸了口气,轻声道:“气候跟芸城差不多,自然没有芸城繁华,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地方。”
陆岌轻轻点头:“你说你们家乡遭了难,可想过要回去?”
程岁杪抬头看向陆岌,陆岌温和微笑开口。
“你这几日应当也发现了,我身体不好,跟着我,可能没什么出府的机会,我曾想把你放在别的院子里,但念及你年纪小,整日关在这高门里,无论是哪个院子,心里估计都不大好受。你若是想离开,其实可以向我讨个赏,除夕的时候,我就以过年积福的名头放你出府,还你身契。”
程岁杪眼圈泛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岌安慰他:“你可别哭,你跟木圆木团他们不同,你以前是良民,为奴难免心里会不好受,又差点误入歧途,我救你一场,也是缘分,再说你不是说还有家人么?有了身契,你就可以跟你的家人团聚了。”
他极其温柔,这种在程岁杪生命中称得上罕见的温柔几乎要把他的所有顾虑和狭隘的灵魂绞碎吞没。
“老实讲,你很合我的眼缘,但如果你不想困在陆府,离开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会同意——”
“少爷!”
程岁杪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声响,他那一声呼唤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齐打断了陆岌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这是……怎么了?”
程岁杪不止跪下了,整个上本身几乎伏在地面上,身体颤抖不已。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其实是后悔的,在这个时候义无反顾地闯出来。
他的顾虑太多了,不止是万一坏了谁的好事可能会丢掉性命,还有——
万一陆岌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办?毕竟他迟疑了这么久,万一陆岌以为他跟害自己的人是一伙的怎么办?
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若是佯装不知,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陆岌应当不会立刻身亡,跟自己以前的打算也算是殊途同归,但——
陆岌对他太好了,好到他看向他的每一眼程岁杪都忘不掉,好到救了他的命,还想把身契还给他还他自由。
这样一位菩萨一样的大善人,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命?
程岁杪重重磕了下头,抬头看着陆岌,一字一顿坚定道:“少爷,你的药有问题。”
陆岌脸色骤变,先前的温和良善霎时间统统消失不见,此刻他的双眼布满了阴霾。
程岁杪看着陆岌的双唇微微张开,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叩响了,程岁杪的身体震了一下。
“六少爷,昨日的桂花酥没有了,您若是想吃点心,奴婢今日再给你做些吧。”
是花穗的声音,程岁杪跪在地上深深低下头去。
他脑子转得飞快,想必是花穗遇到了木团,抓紧这个机会想露个脸。
自从程岁杪来了安苑,花穗能靠近陆岌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陆岌不是个多事的主子,夜间他不想打扰别人,白日里不是在补眠就是在看书写字,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下人。
花穗最近看着都清减了些,想来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好,去做吧。”
程岁杪听到了陆岌的声音,跟方才的语气相比,冷了一些,但他怀疑也可能是自己的心理原因作祟,兴许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哎!”
门外的声音倒是欢天喜地的,程岁杪微微偏头,看着花穗挪着婀娜的影子走了。
直到门上再没有人影,程岁杪听到陆岌在跟自己说话:“起来吧。”
程岁杪没敢动。
陆岌叹了口气:“药有什么问题,你总得起来回话。”
程岁杪两条眉毛拧作一团,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在陆岌看来有几分可信,整个安苑上下就他一个新来的,好日子可能今日就到头了……
如果陆岌迁怒于他,亦或是下毒那人得知事情败露是因为他,两头都讨不着好果子。
程岁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多来两次,确实化解了不少紧张感。
“小的不是十分确定,但……为以防万一,还是要说,那药似乎有问题。”
“似乎?”
程岁杪瞟了一眼门口,想着应该不会有人突然进来,于是拿出一个布团,放在桌上,解了摊开,叫陆岌去看。
“这是少爷的药渣,我留了一部分,其他的跟我的那份药渣混在一起倒进了灶台。”
陆岌面无表情,瞧不出在想什么。
程岁杪咽了咽口水,从药渣里捡了一点儿出来,放在手心给陆岌看。
“这东西,如果小的没看错,应当是蟾酥。”
陆岌常年久病缠身,按理说早就久病成医了,但看起来,他不像能看出药材各是什么。
“这是毒?”
程岁杪抿了抿唇:“可入药,但据我所知,少爷的原药方里没有这个东西,而且以少爷的身体来说,应当避免以它入药。”
他顿了顿,“若小的没猜错,那人是打算每次往少爷的药材里加上一些,随着时日增多……”他没说完,但想说什么陆岌已经全都知道了。
“真是好耐性。”
程岁杪咬了下嘴唇道:“少爷可请大夫来验,说不定……说不定是小的弄错了。”
他又跪下了:“若是小的错了,甘愿受罚,只要少爷没事就好。”
陆岌让他起来,轻声问他:“你怎么认得出来?”
程岁杪知道陆岌会问这个,他一个家乡受灾跑出来的,连书都没读全的小子,还能认出药材里有什么毒物,想想也知道不可信。
“小的跟少爷说过,家里有个哥哥,有双弟妹,可能少爷不记得,小的还有个姐姐。”
陆岌开口:“我记得。”
他捏了下眉心:“你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吧,听得我头疼。”
程岁杪反应了一下,发觉陆岌应该是不喜欢他一口一个“小的”“小的”的。
“是。”
他继续道:“我二姐姐,早早嫁了人,原本我一直以为她家庭还算和顺,后来我家出事没多久,姐姐也去世了,婆家说她身体差,莫名其妙就死了。我不信,自己去查,发现是那负心人娶的小妾,害死了我姐姐,想当家里的大娘子。”
陆岌蹙眉:“就是用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