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杭州地下城完工那一天,刘启带着朵朵和王磊去现场围观。
除了土质区别和特殊地质情况造成的设计改变,地下城结构基本是统一的。不同地下城就好像是同一户型的不同装修方案,核心区位置和功能分区大致重合,图纸上都是商业功能核心区,在北京叫王府井,在成都是天府广场,在纽约就是第五大道,在巴黎则成了香榭丽舍。
新老杭州城几乎是孪生关系,王磊轻车熟路地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找到一排排居住区里的那个小方格。房子是崭新的,前几天刚盖起来。墙上没有写着七歪八扭的“妈妈”,也没有画着龇牙咧嘴的爸爸,没有五颜六色的身高记号。
熟悉的位置,一字不差的编号,但不是他的家。
他突然想不起来家的样子了,任务太多太长,有时候回家也只能呆上一两天就要归队,很多次车队轰隆隆地从杭州一号旁边开过,他却只能眺望着晦暗天际的那一束蓝光。其实就算只看到那一点蓝光他也会觉得幸福,那里是杭州一号,名字来源于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那里有人点着在等他回家。
那束光熄灭的时候,他的路上只剩下无边黑暗。
王磊坐在那间还散发着化工气味的房间里,发了一整天的呆。
回去的路上,韩朵朵一反常态地没有睡过去,而是叽叽喳喳说了一路的话。从想买泡泡糖和新出的抹茶味蚯蚓干,说到班里有个重庆过来的同学竟然往营养膏里撒花椒拌着吃,说到救援队通知他们去领王磊的时候刘启把对方当成骗子骂了一顿,差点搞得地球英雄无家可归,说到她想给王磊的房间贴壁纸,又说到搬家的时候刘启摔了她的台灯。
“刘户口这个骗子,当时就说给我修,这都多久了,灯呢?灯呢灯呢?”韩朵朵跳着脚嚷。
“我那不是找不到老版本的LED晶片嘛,”刘启解释,“再说那发光管也该到寿命了,我不摔它也亮不了几天。”
“我不管!你个骗子!连灯都修不好!还骗我说修修就行!哇!!” 韩朵朵张嘴准备号啕大哭,刘启知道这套路,光打雷不下雨而已,
“少来,你少来,哥不吃你这套!”
王磊哪看得了小姑娘委屈,赶紧哄了起来:“朵朵,没事,回去咱买个新的。”
“买个屁,不许给她买!”刘启也嚷起来,“而且那灯真的太老了,就算灯管不坏,镇流器也不行了,没法修。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睡觉还要开灯,你睁着眼睛睡觉的吗?”
“对!没它我就是睡不着!”
“你那灯年龄比我都大!”
“知道是老物件你还摔?!”
刘启忽然没有再接话,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就皱着眉头闭嘴,接着韩朵朵也愣住了,她顺着刘启的目光回头看去,看见王磊低着头在看地板。他背后就是车窗,窗外连天飞雪织成白茫茫一片,他背靠着车厢壁没有动,却感觉人一下就离他们远去。
“流浪前的台灯,”他轻声说,“是你姥爷带下去的吧?”
两个人对视一眼,刘启龇牙咧嘴地用口型说:“谁让你要提这个!”
韩朵朵扁了嘴,眼睛一下就红了。
这回是真的要哭。
王磊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韩朵朵最怕提韩子昂,刘启在此之外还怕提刘培强和木星。其实如果需要时时提醒自己去回避什么,反而会记得更清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都默契地不提了。
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都在向前走,就连他们脚下千疮百孔的地球也在跌跌撞撞地向前,倾尽全力推动它的人类自然明白,就算是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们,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曾经有那么一刻,刘启承认自己真想杀了王磊。但他打不过,他只有一只维修用的辅助指骨骼,可钳夹可焊接还可以弹出螺丝刀,但军用制式外骨骼的输出功率是人的20倍,也就是说,如果王磊愿意的话能一个打他20个,考虑到他的格斗经验仅限于和街头小混混扭打,而这位上尉同志平日里与冲锋枪及加特林车载重机枪为伍、坐车时消遣方式是数子弹,说打20个还算是保守估计。
刘启确认过眼神就猜测王磊多半杀过人,他会不择手段做一切能做、该做的事情——只要能完成他的任务。
跟这种人吵架打架怎么想都是鸡蛋碰石头。
可就算是石头,也是一颗想回家的石头吧?他明明知道整个地下城已经被岩浆淹没、火石也已经严重受损,任务注定无法完成了,却还是蹒跚着走向回家的方向。
那时候韩朵朵哭着问他:“爷爷不在了,我们的家在哪啊?”
刘启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他想问王磊:“杭州城没了,你的家又在哪?”
其实可能王磊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个人的力量能推动地球么?一个人的脊梁能撑住几十公斤的石头?王磊这种男人却想要把整个世界都扛起来。
他看见王磊曾顶天立地,也看见他一身的钢筋铁骨都塌下去。
他好像是已经随着杭州发动机的损毁而死去,可是他又回头了,听到“车上有火石”的时候,他的眼睛分明重新亮了起来。
刘启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也根本没有怀疑过——王磊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刘启,咱们还有账没算呢。”
这是王磊在说话,但是他不想回答。
“户口,户口你要超速了!啊!!!会扣分的……”
这是听到韩朵朵在叫他,他也不想理。
从男孩变成男人,需要经历什么?对于刘启来讲,好像只花了一瞬间。
姥爷常跟他唠叨:做哥哥的,要保护好妹妹。
他总是不以为然,连一句“知道了”都懒得回答。他可以为妹妹打架,带妹妹溜出学校,在无数相似又不同的巷道里穿梭,去市中心游荡,去地下城的边缘探险。对于妹妹他有求必应,哪怕她想去地面找爸妈遇难的地方,刘启也可以满足。
没关系的,反正闯祸了有姥爷收拾残局,他只管胡闹就好。顶多事后挨一顿打,姥爷打人又不疼。
但是现在不会有人管他了,那个年轻时曾墨镜皮衣纵横街头,七十多岁也把运载车开得像是赛车的酷老头,再也不会打他了。
这就是长大吗?小孩子可以哭着说你赔我姥爷,但大人只能把眼泪憋回去,拿上姥爷的车卡,继续姥爷没走完的路。
“你闭嘴吧,你他妈还当我是小孩子吗?”刘启从后视镜里瞪王磊,年轻人咬着牙,凌厉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杀气,“老子知道怎么选。如果当时被挂在下面的是你,你也会先拉火石的,对吧?是我私自跑出来的,你没有义务为我的错承担后果……我是幼稚,但不是混账。虽然我特想给你两拳,但我不能说你做错了。”
“谢谢你的理解。”
“你要觉得愧疚,那随便你,我不能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你想还我的债,也随便你……但是王磊,我的债可以问你讨,你的债又该算是谁的?”
“我自己的,任务没完成是我的责任。”
“饱和式救援不就是做好了大部分队伍没法完成的准备吗!”
“是啊,只要有一个完成就行了,”王磊笑了一下,“可是没有一个队伍及时到,没有一个。可那是杭州……杭州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任务目标……那是我的家,地上地下都是。”
刘启多少有些气结。
“行,杭州是吧?”刘启手脚齐动,运载车一个急刹车同时原地掉头,“那我们回杭州好了,反正你平时也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哪都一样。我在这放你下车,你自个走回去吧?是不是能满足你的心愿?”
他转弯太急,王磊被这么一甩,一下就喘不上气了。
生命体征监测系统发出尖利的警报声,王磊捂着胸口蜷缩成一团,剧烈的咳嗽从肺里带出了血腥的味道。刘启条件反射地踩刹车,他突然想起这家伙一年前差点成为烈士,刘启都出院拿了车卡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算到现在,出院也才两个多月,而自己竟然拉着他在环境恶劣的地表玩极速漂移。
“刘户口你有病啊?外面都快零下一百度了!”韩朵朵甩开安全带给了他一脚,“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谁他妈要安慰人了?”
小姑娘发现跟她哥说不清楚,这个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叫好好说话。她赶紧扑过去给王磊拍背:“你别听他的,我不想再搬家了,也不想要家里住进别的人。我就想家里有你俩。”
刘启看着他俩,眼神里颇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