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后楼,原是个篮球场。
随着景陵大学扩招,铺建新操场,加之大肆宣传,学生便都去了新操场那边活动。
这边则疏于管理,叫爬山虎有机可乘,恣意游过五教的墙。
爬山虎喜阴,所到之处多蛇蚁蚊虫,五教内朝北的窗户便不再打开。
这又助长了爬山虎的嚣张气焰,它们堂而皇之,索性自建一面藤墙,盖住所有朝北的窗户。
乃至白天上课,室内也必须开灯,偶望窗边,乍见黑沉沉一片,还真叫人发怵。
来五教上过课的学生,无一不提议清藤,却都在看到外墙后,噤了声。
震撼人心之处,并非郁郁葱茏,而是从不抱怨大环境,一有机会就野蛮生长,具备极强生命力的韧性,倒与景陵大学的校训不谋而合。
于是藤墙被保留下来,甚至成为景陵大学的标志景观之一。
后来,这一片被铁栅栏围起,还专门上了锁,严防学生在此打球,说是地面湿滑且久未修葺,或有意外摔伤的可能。
如今铁栅栏也难逃其害,任爬山虎肆意欺凌,堵得叫一个严严实实。
江渚有一次路过,想进去看看,伸手到锁上摸,又笑自己过于幼稚,不由地放手,却听锁芯咔擦一声,那锁竟然开了,约莫是管理员没锁好。
自那以后,这里便成为江渚的秘密基地。
他常来这里,是感叹爬山虎的生命力么?
江渚摇头。
还是因为这里景致好?
江渚依然摇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痴迷这里。
今天,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藤蔓纵横交错,辨不清其下是墙还是窗,连天光都无法窥探的隐蔽,于暗中孳生猖獗的密意,令他欣羡不已。
五教的上课铃声,猝然响起。
江渚偏过头,注视栅栏挂锁那处,下一秒,人就到了。
乐晓之手里,好像攥了什么,双眉横着,犹带戾气,看起来凶狠极了。
她脚下无声,像云一样,飘了进来。
江渚的心里,淅沥沥下起小雨,浇灭他积攒良久的燥火,他惬意地低叹一声。
等人走近,他才发现,乐晓之化了淡妆,好像如此这般,便得到什么趁手武器,能游刃有余地对付他。
江渚笑了。
不消一会儿,或许只需三两语,他就能劫走她的凶器,甚至以此为利,撬开那些伪装,窥得半点真心。
乐晓之停在江渚面前,见他莫名一笑,心火烧得更旺。
“你什么意思?”乐晓之开门见山。
“你又是什么意思?”江渚以问答问。
“我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乐晓之回。
“不好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江渚不依不饶。
乐晓之当然听懂了,似是不敢置信,“韦宜是你什么人,你要同她解释?”
“你又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解释?”
“江渚!”乐晓之喊他,声音陡然拔高,“你说我们什么关系!你是我哥!”
“我是你哥?”江渚仰着脖苦笑一声。
两条锋利的下颌线交汇,其间凸起的喉结滚动,埋伏于颈项的青筋现身,合力构成一个向上的箭头,指向不甘示弱的唇。
“好,算你说得对。那我问你,既然我是你哥,你为什么不回家!还是说,就因为我是你哥,你才不回家!”
“我——”乐晓之瞪他,吼出一个我就停下,她气息急促,几番起伏后,竟趋于平稳。
江渚见她偃旗息鼓,更觉讽刺,“你高考以后,再没回过家,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和我们也断得一干二净。乐晓之,我真是小看你了。”
乐晓之不能苟同,立刻反驳,“哪有断个一干二净……去年你生日,我们一起过;半年前妈生日,我们也一起过……”
“照你这么说,我们仨过生日,才能见到你,是吗?”江渚气不打一处来。
“当然不是!”乐晓之毫不含糊。
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否认,倒叫江渚的气消了泰半,不过声音仍是冷的,岂能轻易放过她。
“你倒是说说看,还有什么时候。”
乐晓之嗫嚅:“还有我过生日的时候。”
江渚:……
心态就是这么被乐晓之搞崩的!
江渚的太阳穴突突跳,剑走偏锋,他可偏不过乐晓之。
人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道:“爸,妈,他们都很想你,你知道吗?”
乐晓之听罢,低下头,声如蚊呐,“他们,我,我……”
她语无伦次时,他该乘胜追击,他没有忘记此行目的,却攸尔想起不相干的事:和乐晓之见面,他总是比她先到。
好像很多事,他都先她先一步。
理智当即跳脚,骂他没出息;感性拍案叫嚣,赞他成大器。
一顿天人交战,江渚败下阵来,如同缴械的战俘,低眉敛目,“我不介意,你很介意,对吗?”
“不是!”乐晓之伸手,挡在江渚唇前。
她不想听江渚说话时,就会做这个动作,既能阻止他开口,又避免触碰到他。
江渚果然闭嘴。
乐晓之放下手,斟酌措辞,“我打扰你们太长时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再没回家,就是怕,怕再叨扰你们……”
“怕打扰别人……怕麻烦别人……”江渚觉得荒唐,乐晓之的解释,不啻于台风过境,雨没有停,他没有伞,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
“既然你这么怕,四年前,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们?”
此时的江渚,俨然成了只等午时问斩的死囚,分分钟都是煎熬,干脆破罐子破摔,反而生出一腔孤勇来,“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妈当过你们家保姆,我爸还——”
江渚说不出话。
他嘴里横着塞了一支笔,正是乐晓之进来时,攥在手里的东西。
两排牙齿本能性咬住,露出四个尖尖小虎牙,被迫展现的标准式微笑,混着他眼里的无可奈何,有种别样的乖觉温顺。
江渚今日有备而来,乐晓之当真招架不住,又自知理亏,正苦于如何应对。
这短暂的沉寂,倒叫她稍稍放松。
好笑的是,她出门时心事重重,不记得手里拿了什么,等东西塞进江渚嘴里,她才发现自己拿着一只笔出来。
江渚取出嘴里的笔,见她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是把人逼得狠了,终究不忍,绕过盘桓心底的诸多疑问,直抒胸臆,“你刚到家那天,在我卧室里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乐晓之怎么可能不记得。
江渚又问:“当年的话,还作数吗?”
乐晓之一怔。
犹记得那日吃过晚饭,乐晓之想和江渚单独聊聊,她礼貌敲门,得江渚应允才进,他温馨提醒,她反身锁门。
江渚坐着,她站着,江渚叫她坐下,她一个劲摇头,仍站着。
她的背,紧紧贴在墙边,汲取了莫大底气后,才敢同他说:
高中三年,你别赶我走,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乐晓之鼻子一酸,猜到江渚要说什么,她抬头,眼眶红了,拉着他衣袖,轻轻喊出一声哥。
一片叶子,不知何时,攀住乐晓之的肩,停在她颈侧。
江渚替她轻轻拂过,“我的条件是要你回家,可以吗?”
乐晓之吸了吸鼻子,“这算什么条件,这个不作数。我回家就是了,不过这周末我有事,下周末我回去。”
江渚方才作罢。
乐晓之便推他一把,催他先走。
江渚走到栅栏那儿,回头见乐晓之仍背对他,心念几转,人向右一拐,走几步停下。
他想说的,她听到了,她也肯回家,他该高兴不是吗?
可他为何高兴不起来,甚至痛恨自己,耍手段逼她回家。
他双手插兜,瞧着左边,同自己打赌:
如果乐晓之出来,向他这儿看上一眼,发现他还没走,他一定会跑到她身边,向她道歉,为刚才说出的重话,为所有事。
他还要告诉她,自己十八岁那年,许下的生日心愿。
没过几分钟,乐晓之出来了,捎带关上栅栏门,挂上锁,人向左一转,往奶茶店的方向走。
很难说清,那一刻江渚的心情,是习惯了等待,还是等待着习惯。
他紧了紧铁栅栏的门,摆弄好门上的锁,跟在乐晓之后面,与她稳稳保持一段距离。
乐晓之进了奶茶店,找个位置坐下,点单后便托着腮往窗外瞧。
江渚循着她的目光看,主干道的对面有一方天然草坪,前些天下过几场雨,春草长势喜人,看得出劲头十足。
零星学生顺着小道行走,稍不留心就会踩偏,鞋边沾上淤泥便C声连连。
是啊,谁能料到,生机盎然的底下,是猝不及防的陷落呢?
乐晓之并不是真的在看草坪,她想放空的时候就会这样,找一个安置目光的支点,再静心想自己的事。
江渚为何这么清楚,源于一次乌龙事件。
每忆此事,江渚都忍俊不禁。
他大一那年,带乐晓之参观景陵大学,当时是坐地铁去的,撞上早高峰,两人被挤得东倒西歪。
一路上,江渚暗暗埋怨自己考虑不周:只想着下午还得送乐晓之回家,他再赶回学校,毕竟晚上还有课,却忽略了早高峰出行的难度和乐晓之不怎么强健的体魄。
好不容易等到俩个空位,江渚拉着乐晓之赶紧坐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乐晓之还有些蒙,江渚碰她胳膊,“手机还在吧?”
乐晓之拿着手机,却在摸衣兜,摸了上下四个兜后,“完了完了,手机被偷了。”
江渚微屈手指,敲她虎口。
乐晓之哎呀一声,“嗐,在我手里。”
二人之后并无交流,都在养精蓄锐,江渚不忘关注四周动向,乐晓之则像老僧入定,岿然不动。
直到江渚发现——
乐晓之面前,一个站着的男人,一手抓扶手,一手徐徐盖住自己裤拉链。
他的手还抖着,试探性地上下摸索,确认过裤拉链拉着,才将手逐步平移至大腿外侧。
江渚一愣,侧目去看乐晓之,乐晓之的眼神,果然停在那里。
他咳了几声,乐晓之没反应。
他顶了顶乐晓之胳膊,乐晓之仍茫茫然,歪头问他怎么了。
江渚面作常色,说没事。
乐晓之觉得奇怪,但也没再追问,眼神返回原地,停下。
忽然一个哆嗦。
乐晓之悄悄抬头,对上男人不敢发作的眼,他大概五十出头,微胖,谢顶,尴尬。
他整个脑壳,好像都红了。
乐晓之眨眨眼,缓缓低头,这才了然江渚的意思,肩膀偏到他那边,同他耳语,“我,我不是,我那个,我根本没有……”
江渚不吱声,或者说,他不知道要回什么。
乐晓之却急了,觉得他不信自己,手舞足蹈的,同江渚比划起来,“我,我真没有,我是那种人么……你竟然不信我?哎,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江渚的头嗡嗡响,讶异于她怎么扯到信任这事上,地铁里人太多,她又是高中生,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并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真要讨论,也得等下了地铁再说。
乐晓之腮帮子鼓鼓,神情激昂,已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在她还要开口的时候——
“我相信你!”
江渚和乐晓之,同时抬头。
地铁恰好停站,乐晓之面前的男人,吼出这句后,逃窜似的跟着人流往外冲。
乐晓之的眼神,追随男人身影,他并未坐扶梯上去,而是转身站于一旁,竟是在等下一趟列车,脸上写满屈辱,似已到末路穷途。
乐晓之立即回身,唯恐与他眼神交汇,害他等会儿跳轨。
这一站下去好多人,几乎没人再站着。
不下车的人,都打量乐晓之,带几分探究。
乐晓之的正对面,坐着个中年妇人,慈眉善目,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冲乐晓之微微一笑,说,“我也相信你。”
乐晓之险些吐血,偏偏江渚这时,也不要命地凑过来,附和道:“我也相信你。”
回应江渚的,是乐晓之一记勾拳。
她闭紧眼,直到下地铁,都没再睁开过。
思及此,江渚抬眸,去寻窗里的人:
乐晓之,怕你起疑,所以我刚说的话里,多了俩个们字。
乐晓之早已收回目光,抱着手机打字,指尖绕得飞快。
手机振动,江渚拿出来,双击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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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渚点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