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失去了观测就失去了真正的度量,在外门修炼的停云弟子们只觉这时光是日复一日的修炼与磋磨,可在冷雨泠的心中,时光是一次较一次更为绵长的吐纳调息。
距离冷雨泠进入两仪阁已然过去了一月时间,如今秋深露重,长青峰以外的山头渐渐显出些秃顶的模样,此事之后来过两仪阁的人不外乎掌门离虚与首徒鱼知,但就连这二位长老也不敢确定的事是,长青峰的主人已然一月未归山头了。
青尘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一定要在此处等待一个可能与他宿命因果相系的结果,他可以选择离去,但他不愿。
他将神识内视,一处迷蒙灰雾笼罩在他的神府之上,像是今夜路过岛中的片片浮云。
“还是无解……”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定会发现这谪仙一样的人脸上竟是出现了几分丧气。
这是他自遇见冷雨泠以来一直无法破除的迷障。
无论用何方法,它就横亘于此处,不消散,不明灭,任尔摧之踏之磨之,不能变化。这一年半载他将藏书阁的古籍几近借还了个遍却仍找不到一份有记载的相同状况。
虽说修道者本少之又少,在鸿蒙分停云的动荡之中又将大部分古籍与传承直接隔阂于万里之间,但就同这片迷雾一样,在世界无法予尔以答案时,你又当何去何从?
在此刻,他恍然思索起了自己走过的岁月:鸿蒙之时,他只是尘世之间的一名修道者,与其他修道者不同的是——他自修道以来便走的是一条众生之道。
但他并没有护住整片尘世不受动荡威胁的能力。
在意识到这点之时,他的道心几近破碎。
可好歹,他终究是与当初的师兄弟三人护住了这片停云。
于是他将自己道心的所在地缩小到小小的停云岛上,与师兄弟建立起这处宗门,一转眼便是几百个春去秋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时间便开始加速流转又失去厚度了呢?
好像过了太久太久,又好像自己在沉浮的时光中,真的失去了一些东西。
但他记得这是值得的。
他很容易便将神识锚定到了记忆里无比显眼的一处转折点,但在他欲细细查看之时,身后倚靠的柱子忽然发出细微的颤动声响。
“轰隆隆——”在第一声响之时青尘并未选择封闭自己的听觉,而是直截了当地将两仪阁本身封印起来,让这座废墟成为一处无人的坟冢。
而后她便将冷雨泠从空间罅隙之中捞出来。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乎在极力守护着怀中的东西,青尘以神识扫过,发现那是两仪道统传承之中最重要的部分——《停云整史》。
这不能算是一个史册,但也不能否认它具备一个史册的性质,只是撰写人变成了寰宇本身。它的性质是灵物,甚至可以说它是苍天的眼眸——它将见证并记录下一切停云的历史。
但这历史,是否能够代表每个百姓心中的真相?不能由任何一个人评判,也不能由任何一群人评判,当交叠在一起的世界变得繁杂得无可剖析之时,每个灵魂也只占据着小小一方天地,在时间的起点与终点兀自停驻着,不可延伸亦不可挪动。
但这是属于两仪一脉的道,青尘不会干涉亦不能干涉,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道。
冷雨泠并没有在两仪阁的坍塌之下昏迷太久,几乎只是半盏茶的时间便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睫之后她几乎瞬间便定神,瞳孔呈现针尖状,双唇亦抿得死紧——青尘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的模样,像一只小兽。
同时望来的还有鱼知,她正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件外门弟子服,但是在感受到冷雨泠睁眼之时内力运作的强度后,便停住了动作。
短短一月时间,或者说进入停云不超两载时日便达到了初合质的水准,想其刚入门之时的骨龄,如今未及二十已然有如此修为,能够入内门是必然的,而至于能否成为自己的徒弟,鱼知隐隐感知到这件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望着废墟之外已然站起身来长身玉立的冷雨泠,鱼知扪心自问,比起做师徒,她其实更想与她做平辈。
她只站在那里,不用言语,眼神晶亮,一举一动都真诚,却也更坚韧,哪怕鱼知明晰这可能是暂时的,她也不想错过这个可能的当下。
天行无常,人亦如此。
“……”冷雨泠没有将鱼知的举动多做分析,她正将所有注意力全部凝聚到青尘身上,本想直接开口询问青尘是否能收她作徒弟,但当她张口之时,发觉这嗓子许久未言语,竟是一瞬间失声了。
她拧着身上短打被划裂的布料,有些不知所措。
鱼知看到了冷雨泠的欲言又止,但她作为小辈在师叔面前亦然不能夺去话头,只得陪着二人延续这段不知何时结束的缄默。
“鱼师侄,你且先带这孩子更衣,我将你师父叫来。”
在这句简短的言语之后,时间仿佛重新恢复了流动,鱼知缓缓舒出绵长鼻息,将身后重剑微微调整至确保不会磕碰到冷雨泠的角度后才走至其身边,释放内力托举彼此掠向最近一处的隔间。
随着内力逸散留下的轻微波动,草木皆是发出簌簌声。青尘掐诀向离虚传了个音,不出一息时间,离虚便风尘仆仆地缩地赶来,衣袖间还有些刚染上的墨点子。
也不知为何,离虚几乎从来不用空间罅隙。
“你早说这事,我便带着鱼知一同过来了。”离虚蹙着眉望向衣袖上的墨痕,“我刚处理公文,你这一消息打过来吓我一大跳,砚台都差点掀翻,你瞅瞅这袖子,又不是普通的墨水,炼化还要好一段时间。”
“算了算了,待她二人过来长话短说罢,我也就是起个见证人的作用,作大师兄活了这么大几百年没收过一个徒弟,也算是了却师母的一桩心愿了。”离虚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瞥见青尘有些出神的模样,便将话头止于舌尖。
……
“小师妹,你先换上这身道袍。”鱼知分析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递出一件内门道袍,而后转身在屏风外守候。
冷雨泠三下五除二便将身上这件素白长袍穿好,但由于没穿过这样的款式,衣襟腰带都有些皱皱巴巴的,发带也是潦草绑在头上,整个人都显得气势上矮了一截。
见她这模样,鱼知有些无奈,她一下子想到了很久以前家中的幼妹刚开始学穿衣服的时候也是这样,忽而又想到了自己,也是这么让娘教着把着才慢慢学会。
……这都多少年了呢?
鱼知忽然有些恍惚,她记不得自己从何时起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曾经日夜镌刻的离家的日子。
是从亲手埋葬爹娘开始,便与红尘的缘分断了个干净么?
“师姐?”
冷雨泠方才听凭鱼知差遣转过身去,却觉身后那只解开发带的手迟迟没有动作,便略略转过头,却见她此刻有些苍白的面庞之上弥漫着晕染开来的无措,瞳孔也微微散开,手中的青丝顺着指缝一缕一缕滑落。
在感受到冷雨泠直直望来的疑惑视线后,那双眸子才猛然聚焦。在一瞬间发自直觉的锐利视线之后缓缓柔和下来,融化成小小一滩。眼眸的主人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顾额前散落下的几许银丝,开始一手理顺手中的青丝与发带。
头皮渐渐束紧的感觉传来,随着最终一次用力,冷雨泠终于感受到了发丝的重力实在地压在头顶之上。
“好了。”鱼知没有再次分神,在整理衣着之时便迅速起来,冷雨泠只觉这儿一松,那儿一紧,外袍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无一点垂赘之象。
鱼知不愿再让自己陷入思维怪圈,便不再停留,直接以内力带她直奔两仪阁外。
阁外青尘仍是伫立于此,如一尊了无温度的石像,只是周围多了位停云掌门。
“师父。”鱼知带冷雨泠稳稳落地之后便顺势行礼,而后向后退一步,将主场让给中心三人。
离虚见青尘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摩挲了一番腰间佩剑,在这段不尴不尬的无言时刻即将压榨众人的神府之时起了个必须先言明的话题:“冷师侄,先前陷害你的弟子已受到门规处置,你进入两仪阁之后可有受伤?”
“回掌门,弟子并未受伤。”
“如此便好,如此一番经历,想来对于两仪阁的认知要较我几人更甚。两仪与你皆是我门中人,我此番便不去详问你所经历之事,只要你一句誓言。”
离虚轻敛目光,嗓音变得更为低沉:“冷雨泠,你可否对上苍发誓,此生此世,不得背叛宗门,不得堕入外道,不得欺凌弱小。”
她点头的幅度不大,缓慢却也坚定。
“弟子冷雨泠,在此向苍天发誓,今生今世,不叛停云,不堕外道,不欺弱小。如有违逆,修为尽散!”
此刻她却是胸如擂鼓,声线果决也掩不住有些颤抖,眼神之中则透出那么星星点点此世容不下的光。
青尘听得这铿锵有力的誓词,微微愣神了一瞬。
待声音消散,他接收到离虚的眼神后便向前迈出一步,略略俯下身子,直视冷雨泠道:“先前誓言,是为守护你的道心。”
“而我亦有一事想与你言明。”
长明灯的光晕将两人的眉目柔和了下来。
冷雨泠只听得一阵和风般的絮语莫名撞向心头擂鼓,她听见他说:
“我这一生并未收徒,但你我因缘相系,你既立下誓言,我且问你这一遭。冷雨泠,你可愿……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