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司正指着沙海十二部与帝国接壤的东南区域说道:“监察司二十年前启动沙海串珠计划。沙海中域贺兰部与南域铁战部逐渐强大,穆容部作为昔时十二部之首虽遭重创,势力不如穆容青在时,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残余族人盘踞西帕高地以东地带。这三部冲突不断,搅乱沙海,增加我国护商成本,阻碍我国与大食联合王国直接联系……”
萧凌寒目光深沉冰冷,他顺着疆域划分区域一路向北定格在北海以北的昆都。西行商道因沙海内乱受阻,帝国陆路交易商品只能走北线穿燕北经昆都西渡里海,穿越西帕高地抵达伊斯坦布尔,这样一来无异壮大了昆都势力。
监察司早在二十年前制定了串珠计划,扶植贺兰部莫氏重夺帝位,结束十二部族各自为政的割据状态。然而铁战部占据盐田负隅顽抗,西面穆容部与贺兰莫家势不两立,三个部族呈现割据之势其余部族则夹缝偷生。乱局之下,沙民朝不保夕无心经营长久,多挣打劫这样的快钱。
帝国监察司的串珠计划以失败告终。
为了扼制铁战部,帝国封锁阳关,铁矿等备战物资不得流入沙海。然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铁战部放开川西至沙海的商路,利用白盐从帝国商人手里兑换了大量铁币以铸造兵器。想不到这些只流通在巴蜀地区的低值铁币成为影响沙海格局的主要因素。说到这个铁币,萧凌寒也是头痛,三十年前为北疆战事筹集军费,帝国刮了蜀州脂膏。
帝国官方流通货币为铜钱,却在巴蜀地区发行铁钱。市舶司用廉价的铁币收购西南地区的物产支持东南海运贸易,充盈国库。
北疆战事持续十年,蜀州百姓也就囤积了十年的铁币。帝国铜币与蜀州铁币的兑换比例从刚开始的1:200飙升到1:400。巴蜀地区的茶叶、生丝等支持东南海运贸易的物资产量就占帝国总产量的百分之四十。百姓交出了物资得到的却是贬值四百倍的铁钱。蜀民手里的铁币囤积如山,在歉收的年月要驮四麻袋的铁币才能换回一斗粗粮,蜀地民生如何不艰。谁能想到解决铁币的转机在沙海,因沙海内乱消耗兵器,铁价飙升直至被帝国严格管控。
北疆战事平息,萧皇也批准户部用储备铜币收购蜀民手中的铁币。然而,吃顺嘴的东南士族不想增加原材料收购成本,暗中掣肘操,控京畿官员,户部人事变动频繁,政令无法推进。另一方面,巴蜀商人从民间吸纳大量铁币,通过川西商路与沙民交易白盐,从中牟利。铜币兑换铁币的计划受这一上一下两边阻碍搁置二十年,以至于造成西乱北强的困局。长此以往,帝国必将遭受到来自西域和北疆的双重打压。
萧凌寒此次前来蜀地,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暗中配合州府衙司完成铜铁易币的计划。
殷司正还在继续讲解他制定的收铁计划:“早年,成都府十二位富商成立蜀商联盟,发行铁劵收兑百姓手中的铁币。有这十二富商担保,这些铁劵能够买卖商品,交易流通。属下的计划是,让官府作为担保方发行铁劵收集百姓手中的铁币。但十二富商像是听到了风声,不但免除了铁币的保管费,还益息收币,这种情况下州府再进场就会增加回收成本。”
萧凌寒还未说话,一门人首先冷笑道:“几个富商还敢跟州府竞争?直接查抄掉他们印劵的作坊,收缴他们的铁币库房,再不济砍几颗脑袋总能把事情办了。”
萧凌寒听罢狠狠剜了那门人一眼。
殷司正见罢连忙摆手急道:“万万使不得。蜀州的铁币是三十多年的旧疾顽症,早年间蜀民只能把花不掉的铁币堆在家里等待州府兑换铜币,等到铁币生锈废掉也没能换掉。民怨熏天。亏得这十二富商联手收铁币才有一线生机,把这些铁劵拿到外省也能在当地的蜀州商会折价买货。一来就下猛药恐生民变。”
那门人坚持说道:“给他们铁币给了三十年都没生变,现在就生变了。隔壁的湖州可是全境屯兵!陛下只给我们三个月时间,哪里等得到官府下场跟他们竞争?”
萧凌寒冷声道:“你先听殷大人把话说完。”
殷司正说道:“掌司容禀,过去三十年蜀地的确没发生太大的乱象。第一是因为天府之国鱼米富饶,就算铁币只在此地流通也能保证蜀民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第二当然是因为帝国驻军威慑。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陛下怀柔,至北疆战事平息之后就减免了蜀州五层赋税让人们休养生息。蜀民勤劳务实也守成,要真动了他们的根本,一定会生乱。回顾帝国往昔,就算南北对峙、两江生乱,南召叛乱、北疆鏖战。可只要蜀地安,虽乱可平,蜀地乱则易天危矣。”
他见两个门人沉默,越发正色说道:“属下不怕再谈一个忌讳。昔时神巫两族斗法,殃及帝国以致帝都沦陷,帝祚飘零。朔帝与仙后花了六年时间才端正乾坤、重建帝都。六年间帝国两江打成焦土,东南瘫痪、两广闭关、百业凋零。帝国七十二州郡除京畿以及仙后风氏族人开辟的湖州而外,唯有蜀州军民忠心不改,不易旗帜倾力支援。二十年前,北卫军踏平了昆都,平息了北疆战事,军威浩荡的背后是蜀民手上的一堆废铁。属下不怕出言不逊,以铁易货相当于白嫖,这件事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州郡,你看生不生乱。蜀民熬到战事平息,等着州府兑换铁币,一等就是二十年。那十几个富商虽涉嫌走私,但让蜀民从果腹艰难到温饱有余,瑕不掩瑜。你们要来硬的,物极必反。”
萧凌寒暗自呼了口气,心想这殷司正定是辣椒吃多一张嘴就喷火。他说道:“也没说不同意你的计划。这件事先按照你的计划,徐徐图之。”殷司正又介绍了下当地民风之后便离开回了成都府。待他走后,一门人说道:“说了半天什么实质性的意见都没有。”
另一个门人说道:“这么大脾气,还爱议时政,应该去谏院而非我们监察司。监察司只会执行陛下的命令,而不会影响陛下的决定,更不敢评论帝国过往。”
萧凌寒思忖后说道:“他想说民生如潮,凶吉难料。所以总有人想裹挟民意中饱私囊。先太皇太后当初同意在蜀州发行铁币的确是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扶持东南海运充盈国库,备战北疆。当初的计划是待北疆战事结束,就用铜币兑换蜀民手里的铁币,再配合减税弥补蜀民损失。相当于先借民再还民。可谁知有太多人不想结束蜀州的铁币制度。不过通过这件事,我们也能汲取经验,以后朝廷再要跟民借钱,大可以提前约定利息,直接发行官方债劵。”他被自己这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跳,什么官方债券,是听都没听过。他摇摇头说道:“殷大人的话也并非全是情绪输出。至少让我们知道那十二个富商在当地民众眼里的信誉似乎高于州府。”他从殷司正留下来的资料里抽出一张民间铁劵,仔细端详上面的印刷字体说道:“他们能用这些纸就收走了百姓手中的铁币,是他们联合商号的信誉做担保。没了信誉,他们这些纸就是只是纸。这些人为走私白盐铁器,无视边防安危,损害国土安全。一帮走私商胆敢挟持民意耽误政令也就该到头了。陛下要我们瞒着京畿官场耳目完成铜铁易币,当然不可能只给我们时间,陛下也有备手。明天我带小春去见一个人。”
“您不是忌惮林修士参与庶务吗。”
萧凌寒摩挲了下指腹,说道:“她心性率直,过去我不想她知道太多俗事,怕她误会帝国混乱。现在嘛,倒希望她能与我和光同尘,难分彼此。她只是出生在昆都,她跟我们一样是华夏人。”这番话等同于这位帝国未来的储副认定了自己的正妻人选。其实萧钰曾暗示过,因为林争春在修行上无法突破,俗子凡躯不适合留在昆都迎接地星即将开始的小冰期,她这次来帝国也有待嫁择偶的意思。起先,萧凌寒没太多想,而现在他似乎更加在意林争春了。
不多时,两个门人离开书房。萧凌寒正把林争春绘制的堪舆图搬上架子,就听见门外守卫在通报林争春来了。他打开门,见她说道:“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休息?”
林争春:“我还想再看看卦阵,推演下这些卦阵到底是何用处。”
“木道长了?”
林争春:“他在冥想,他说感知此地灵气充沛,要好好补充些能量。”
萧凌寒闻言若有所思,两人进入书房,帝国行政疆域图还未撤下,描红的川西至沙海商路如此明显。林争春问道:“这条通道有什么问题吗?”
要是之前,萧凌寒会敷衍过去并不会告诉她真相,但此刻他却如实回答道:“走私待查,也不排除南域妖族、巫灵通过这条线路接触沙民。”
林争春:“这条路也是云岭北上贺兰山的必经之路,巫灵贩运妖族稚子的路线。川西高原地势险峻,边防难巡,倒是方便他们出入沙海了。”
萧凌寒经她这一说,失笑道:“真是千头万绪又纷繁复杂,都把咱们蜀州当中转站了。”
林争春也笑道:“是啊,要我说就该设道道关卡,收够他们的过路费。”她望着巴蜀边境的崇山峻岭又道:“真是边陲难防,防不胜防。唯有把沙海和南召都归于帝国行政区域才方便管理,避其滋扰。”
萧凌寒闻言心弦一动,心里赞叹,嘴上却调侃道:“人小心大,乱说话。”他把堪舆图拖到房间中央,拉开布帘说道:“知道我在时家为什么不说破他有躯无魂吗?”
林争春:“是不想打草惊蛇,怕他还有同类。”
萧凌寒摇摇头:“按照如今地星的生态环境很难容纳无魂生灵,他应该是个例外。我没说破他有躯无魂,是因为或许连他自己都生而未知自己到底是何种生灵,加之他托于凡躯之内却未行邪佞之事,我实在找不到伤他的理由。再来就是还未查清布阵锁他灵犀之人的底细和目的。”
“灵犀?”林争春怔愣,她不懂什么是灵犀。
萧凌寒说道:“我幼时跟我师父进入过云梦泽。”
“云梦泽?!”林争春睁大双眼,惊奇萧凌寒居然去过连自己都进不去的灵力场。
萧凌寒见她那副歆羡不已的样子就笑了:“我也只去过一次,灵力的确充盈。话说回来,小春,我们凡躯承受力有限,贪多伤身。”
林争春讪讪一道:“我又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在昆都悟了二十年也入不了冥识境。连我奶奶都说属于修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我来帝国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提到云梦泽,我也只是想见识一下孕育万灵的圣地而已。你说的灵犀指的是什么。”
萧凌寒有些探究地盯着林争春,看了好半晌,他才说道:“你的长辈们没告诉过你这方面的知识吗?”
林争春想了想终日在外操练骑兵的林书翰和整天在地堡里搞实验的泽浣,还有一言不合就往西去温暖的伊市找她大哥免费度假的天君夫妇。她抿了下嘴唇,说道:“可能是他们觉得我没必要有这方面的知识吧。你不是也说以有限的精力追求无限的知识会死人吗!”
萧凌寒失笑,他拉着林争春的衣袖把人带入自己的亲密范围,才对她低语说道:“真没人教过你灵犀是什么?”
林争春摇摇头,离他近了能闻到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那雪域菌茸的缘故。
萧凌寒再度压低了音量,像是在说什么不能外宣的隐秘,引得林争春微微倾身又靠他近了些。
“在地星出现魂魄生灵之前,全都是靠灵脉汲取能量的灵犀生灵。就像能活万万年的树木,灵犀生灵的躯体保护灵脉,控制灵脉的中枢是一团意识体。我们魂魄生灵轮回一世又一世,替换的是躯体,壮大的是魂魄。它们意识不变,记忆永存、自我传承的方式是在躯体消亡前,依托灵脉汲取周遭能量重塑个崭新的躯体。”
“哦!你说的是万灵族啊!我知道的,只是我们的叫法不一样!我们叫万灵族,你们叫灵犀生灵。”林争春了然,对着他笑道,因为离得太近,呵气如兰尽数喷到萧凌寒的面容。喷得萧凌寒一愣,眼眸低垂看着她那张红润润的小嘴觉得有些口干。林争春对于此刻他的心猿意马无知无觉,继续说道:“听爹爹说,远在上古之前的云梦泽就是孕育万灵族的灵域。比诞生魂魄生灵的大荒现世更早万万年。也就是说在我们有魂生灵诞生之前,这颗地星是属于万灵族的。我还当你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
萧凌寒笑意越深,放开她,不再逗弄。
两人走到堪舆图前,萧凌寒指着几个林争春并不熟悉的卦阵说道:“这三个散乱的卦阵,是能量转化阵。”
林争春愕然:“能量转化阵是久孤先生独创的阵法,西南地区谁会布置如此高阶的阵法?转化后的能量去哪里了?”
萧凌寒再度看向林争春绘制的几个卦位,不放心地又拿起她的工作笔记比照数据,确认无误之后说道:“仅仅是能量转化阵,转化而出的能量并没有供应神器或其他阵法。灵力转化成能量消散了?!”
太奇诡!林争春闻言眉头皱的更甚。
与此同时,清醒后的猞猁蹲坐在墙头,静静地看着灯火通明的梅公子工作室。林争春毁掉卦阵之后它的确因为外部灵力突增而陷入醉氧状态,清醒之后它立刻进入冥识境想要找出异常灵力的来源却只看到隔壁时家有灵力过盛的痕迹。对就是痕迹,如同洪水之后留在淤泥上的流水痕迹。那一条条、一脉脉如丝如缕的泛着荧光的颗粒移动痕迹如此清晰,层层叠叠填满时家院墙之内的所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