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锐听完我的猜测,冷哼了一声,便靠在椅背上盯着我看。
她的眼神居高临下,让我想象不到两年前的她,到底是如何经历校园霸凌的。
“看来我猜得没错。”我也学她的动作靠在椅背上。
“昨天我回到档案室后按照你的提醒去调查了明辉离开二中的原因。他之前的班主任告诉我,他在二中的时候被同学怀疑性取向有问题,离开学校前,与班上同学进行了互殴导致校方的退学。所以我才说,贝成山在高中三年里和明辉分分合合,终于在去年分手了。”
我仔细观察着许锐的表情变化,她却只是端起杯身浅喝了一口咖啡。
我继续模仿她的动作,放下杯子后,再次不紧不慢地开口:“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明辉的失踪就一定与他有关。”
可是,在我说话的过程中,许锐始终没有对我产生任何反应。
不自信的感觉油然而生。
其实,我对自己的推测毫无把握。
毕竟,我还从未在身边见到过同性恋的存在。我对新鲜事物的接受感很高,如果明辉真的喜欢男生,我倒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在这群涉世未深的高中生眼里,同性恋可能是令人恐惧厌恶的存在。
我开始时以为,那日许锐在19中门口对贝成山说的那句‘杀人犯’是指他与张潇然的死之间有着不可明说的关系。
但,就在我将贝成山与明辉之间的恋爱关系推理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点违和。
张潇然死于2005年12月中旬,明辉转学来的时间一定晚于她的死亡时间,贝成山必然在明辉之后才与19中的人员有所接触,他就不可能与张潇然之死有关。
难道,许锐所说的,是贝成山与19中上吊身亡的学生有关吗?
我猛然抬起头,只见许锐对我露出了一个冷笑:“警官,又想到什么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周围不知何时被慢慢套上了一层隐形的牢笼,空气骤然稀薄起来,而许锐好像是站在笼外观察我的游客,不悦之情升起,我感到一阵脑热:“许锐,我建议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法律规定,窝藏包庇也是犯罪!”
“未满18岁的话,好像不构成吧?”
她显然对我的威胁毫不在意。
“你!”那股在北川家一样屈辱的落魄感被她激发出来,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许锐看到我的反应如此剧烈,她叹了口气:“警官,我不想说你的猜测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19中如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和贝成山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是你明明在2006年的1月就转学了!我调查过你的记录,这两年里,你应该没有回汉南过。从这个时间线上看,你和明辉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又是怎么知道贝成山的?”我仍旧不愿放弃我自己的主导地位,继续向她发起进攻。
许锐如我所想的,并未回答我的话。
她好像是忽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再不掩饰她那失望的表情。
许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将目光移向了咖啡店吧台上悬挂着的电视机。
不远处的钟楼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电视屏幕开始播报本地新闻栏目。
导览中仍旧没有关于19中的新闻,女主持人面色凝重地说着中央即将开展对本地化工企业进行摸查的新闻。
“……这么多线索摆在你面前,你到底在急什么?”许锐的声音忽然响起,将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这场对局中,她话中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讥讽,那冷淡的态度终于令我逐渐失去了对对局最终结果胜负的渴望。
“你好像很在意贝成山。贝成山家里有背景,我理解你想代替他的心情,但如果这么下去,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见我没有回答,许锐继续说着:“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调查方向?”
“……换一个方向?”我抬起头。
“你说我在包庇犯罪,我到底在包庇什么犯罪?张潇然12月去世,那证据又在哪里?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确实想推翻你们现在的记录,可是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提出问题,该解决问题的人,应该也不是我吧?”
许锐的话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向了我,我再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仿佛两年前对她进行霸凌的人,也有我的一份。
我忽然想起来我在北川家门口问刘仪明为什么不愤恨时,刘仪明回答我的话。
报警是否真的有用?
如果当年接警的人和我一样呢?
和我一样是一个只注重纸面记载,在面对弱小的学生时,却还强硬地要求她们自己提供根本无法提供的证据的人呢?
我恍然明白了许锐今日同意与我见面的原因!
她根本不是为了听我说贝成山与明辉有恋爱关系,而是要我,代替她们去找寻两年前的证据,以及被她们隐藏起来的癔症事件的真相。
就在我有所洞察之际,许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去。
那是一个0532开头的外地号码。
许锐罕见地慌了手脚,与我没说告别,便匆匆离去。
我没有了追上去的力气,选择在咖啡馆中继续理清自己的思绪,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其事地记下目前要做的所有事情,和所有我的猜测。
许锐要我解决的事情很简单。
第一个,是找出2006年张潇然死亡的真相,如果张潇然是真的自杀,为何她的家人没有选择报警,是否有证据证明张潇然在1月去世。
第二个,是此次癔症事件后校方想要隐瞒什么。
这两条线,都与贝成山看似没有关系,那贝成山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在本子上写下了几个人名,选择先查清这些人的社会背景。
而我第一个要面对的,便是尹天月。
从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尹天月很有可能是校园霸凌的主导者,她必然知道所有的事实,同时,她也最有可能是杀害张潇然之人。
我将这两天关于此案的所有线索全都写在了笔记本上,当时去找张潇然家属,后排邻居奶奶说,在张潇然死时,尹天月曾来过她家中拜访。
如果我直接与尹天月见面,恐怕她不会说出实情。
我翻开在档案室中偷偷复印下来的癔症事件的受害人,该事件被确认为集体性癔症后,校方就将当日的午餐全部清理了,导致刘队去取证时异常恼怒。
可我目前已经被刘队拉出了核心调查区,我能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从受害名单开始一个个调查尹天月的背景。
新闻报道上说过,确认癔症后,这几名症状较为严重的学生被校方安排进行了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的地点,便是汉南市第一人民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做足了会被医院拒之门外的准备。
同时,又抱有一丝希望地对我所能拿到这几名学生的详细资料的借口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编排练习。
哪想,在我刚刚到咨询台处说明来意后,对方却直接把资料递给了我,这一举动太过突然,让我不自觉冒出一身冷汗。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医院内,是人来人往的病患,没有任何人注视我。
我回过身来接资料:“您怎么知道我要来取?”
“昨天上午的时候,王医生就要我们把资料准备好了,说是一个叫贝成山的人会叫警察学院的另一个人来取。您应该就是吧。”护士对我笑了笑,“这些学生的状态都挺好的,您应该不用太过担心了。”
贝成山知道我要来取资料?我一时有些不解,难道说,他明白我在暗中调查这起案件?
我想起那日去刘队办公室时不经意间看到的笔记,贝成山的名字旁写着青岛二字。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诡异,立刻叫住了那位护士:“不好意思,能让我稍微用一下你们的公用电脑吗?”
“没问题。”她把咨询台的门打开,叫我进去。
医院的电脑有些旧了,引擎启动时会发出巨大的轰鸣,我看着电脑屏幕倒映出我的影子,想象着贝成山坐在北上的火车上。
我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许锐和贝成山并非对立关系呢?
贝成山知道我要来医院取资料,如果是许锐告诉他的呢?他们到底算计到了哪一步?
我不敢想象,立刻在显示器中搜索青岛市的区号。
片刻的加载,从莹白色的界面上跳出的数字,正好是0532。
方才在迷雾中摸清的一点方向,此时又因这四个数字令我再次陷入了迷茫。
看来在咖啡店内给许锐打电话的人,有极大的可能是贝成山。
既然许锐已经有了贝成山这个警方的棋子在,又为何需要我呢?
她故意制造出我与贝成山对立的假象,却要我不要过分关注贝成山,难道是打算利用我吗?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对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知识和自信产生了深厚的怀疑。
刚刚在咖啡馆里,我本想用模仿行为让许锐对我产生信任从而说出一些事情,可最终却被许锐教了一手。
我以为自己成为警校学校就能够做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但在这些学生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大她们两岁的自视清高的笨蛋。
我真的有能力去调查这件事吗?我配进入这场棋局中吗?
从医院出来后,我在风中站了许久,我看着汉南江水奔涌,干枯的树木在冷风中摇曳,积雪肮脏地消融。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伸出手去,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汉南市殡仪馆。”
我选择入局。
就算我不是这局中的主人公,我也要做客观的记录者,看看这个结局到底有多么荒谬。